当我们回顾人类历史的时候，9.11恐怖袭击这样的事件，就好像将我们置身于两面相对的镜子中间，我们的身体无论前后，每一个细部都在镜子中展露无遗。同样的，9.11恐怖袭击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机会，将我们那些错误的想法，还有那些我们不想看到的自己的另一面都清清楚楚地反映出来。然而，那些内心曾充满恐惧的人，他们最后还是坚强地站起来，表现出为了未来而做出努力的勇气。在这一过程中，人性的深刻与伟大都被清晰地展现出来。其实，在那一时期，我写美国大都是在刻画人性的这些闪光之处。

美国纽约世界贸易大厦遗址（图片来源：现代商业）

矢部宏治：从当下这一刻开始的未来是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做出什么样的改变，都操之在我，这真是很有力量的一种意念。我读了堤女士的书，的确有一种充满力量、重新出发的振奋之感。

堤未果：谢谢！听到您这样说，我真的很开心！

矢部宏治：只是，虽然我已将这一点铭记在心，可生活中还是有诸多不顺啊！（笑）

堤未果：很理解您的心情。我的书曾被人称作“纳凉恐怖系列”（日本集中于夏季出版或上映的恐怖小说、电影等，人们感觉其阴森恐怖可以驱除心中燥热，故以此命名——观察者网注）。其实他们是想说：“读了堤未果的书，即使在炎热的夏天也有一种清凉之感吧”（笑）。

矢部宏治：经常有读者在邮件中对我说，“日本完了，这个国家已经陷入了绝境”。不过我自己还没有那么绝望，部分是因为，在我开始就日美同盟的历史和法律问题展开合作研究之后，从很多完全不相识的人那里获得了宝贵的帮助。今天我们身处其中的日本，乍一看的确给人一种绝望之感。可我相信，今后情况若继续恶化下去，必然会有抗击国家沉沦的力量生发出来。那些有才能的、心里想着老百姓的政治家，大多也是在万马齐喑的时代才会诞生的人物吧。我是这样回复读者来信的：“请不要放弃，更不要陷入绝望，我们应该勇敢直面眼前的一切”。

对今日美国造成极大冲击的昔日“对日核攻击”

矢部宏治：此次堤女士的多部著作得以再版，无论是增补改订版还是新版，书的内容都经过您非常仔细的修订，这一点非常令人感动。

堤未果：谢谢您！

矢部宏治：我多年来一直在出版社编辑历史方面的书籍。据我了解，日本国内一流的历史学者对自己的书籍进行反复修订是很常见的。比如战时指挥权密约文件的发现者、日本国宪法制定过程研究第一人古关彰一教授，岩波现代文库刚刚出版了他的《日本国宪法的诞生》（增补改订版），这部著作40年里已经经历了四次修订。对于日本国宪法这样重要的题目，如此反复认真修订当然是应该的。可堤女士的著作所涉及的“社团主义”、“爱国者法”、“核武器”等题目，似乎在某一时期仅出版一次就可以了吧？

堤未果：我今年8月在小学馆出版了新书《核大国日本》。这本书是在2011年福岛核电站发生泄露事故的前一年出版的《无核世界的另一面》（小学馆文库）的基础上补充最新材料写成的，主题只有一个——核电与核武是一对孪生兄弟。

《核大国日本》封面

正如矢部先生今天所说，战后的法律也好，在核问题方面签署的日美双边条约也好，直至今天一直都处于生效状态，可日本的做法却与这些法律和条约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根据中国军控与裁军协会、中国核科技信息与经济研究院2015年10月9日在北京联合发布的《日本核材料问题研究报告》，日本拥有47.8吨敏感度极高的分离钚，其中有10.8吨存于日本国内，足够制造约1350枚核武器，这样的境内钚持有量已严重违反国际原子能机构确立的“供需平衡原则”。在《不扩散核武器条约》规定的无核武器国家中，日本是惟一具备商业规模后处理的国家。日本核燃料株式会社下属的位于青森县上北郡六所村的后处理厂将于2019年实现全规模运行，每年生产的分离钚足以制造1000枚核武器，日方声称该厂生产的分离钚将用于发电，但日本已经库存大量核材料，已足够核电站使用相当长时间，这意味着日本的钚库存将持续增加。另外，日本政府还迟迟不归还美国政府在冷战时期向日方提供的用于“研究”的300多公斤武器级钚；此外，该报告还指出，日本已经拥有约1.2吨高浓缩铀，浓缩铀在日本民用、核电的效用并不高，回顾日本40多年的核电运营历史，浓缩铀所提供的核燃料仅占全部核燃料的9%，但日本政府为其花费大量资金，加快了浓缩铀制造“本土化”步伐，新建了离心法铀浓缩工厂和激光铀浓缩工厂，这不得不让人怀疑日本是否有其他企图——观察者网注）。

历史教育非常重要，它对社会的意识形态有着强大的影响力。作为战胜国的美国，随着时代的变迁，事实上其历史教育一直在逐渐变化当中。而美国的《政府文件公开法》颁布至今已有50年，多亏了这部法律，在这段时间里很多历史事实得以公开，这也构成了社会舆论变化的促进剂。矢部先生有了“虽然课本里是这样教的，可好像实情并非如此”之类的想法之后，便展开了独立的调查研究。像您这样的人在美国的历史学和法学圈子里也是有的。因此，很多美国人在看到一些解密档案后，会发出“跟学校里学到的不太一样啊！”这样的惊讶之语，随之有所争论也就在所难免。

实际上，奥巴马总统2016年访问广岛时，关于1945年用核弹攻击日本这一历史事件，美国国内曾掀起了巨大的争论，而日本媒体当时并未就这一情况进行详细报道。当时不仅历史学家卷入了争论，甚至连美国中小学的教师都对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结论产生了怀疑，青少年对大人自相矛盾的说法不断发问，军方被触怒，政府人士匆忙出来灭火。总之，关于1945年在日本投下的两颗核弹，美国人的内心从未如此纠结过。

日本人得知美国社会舆论发生的这一变化之后，日本国内关于这一问题的讨论当然也会有微妙的变化。不过美国社会舆论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从日本国内还是很难完全看得清楚。关于奥巴马总统到访广岛，“他甚至连表面装装样子的道歉也没有做到”、“日本果然还是应该拥核啊”、“维护日美同盟还是很重要的”等等，我们国内也存在各种声音。无论怎样，奥巴马总统到访广岛这一事件本身意味着，我们已经向无核世界的实现迈出了第一步。

另外，随着新时代的变化和科技的进步，出现了与过去完全不同的新情况，基于这一新的现实，在日美两国展开多领域探讨的同时，以面向未来的姿态向社会推出新的相关书籍是非常必要的。

关于今后日美安保问题的讨论

矢部宏治：原来如此。这次您的新书是8月2日出版的吧？

堤未果：是8月1日出版的。在日本，以福岛核电站的泄露事故为契机，我们国内就核问题展开了大范围的讨论；而在美国，无论在历史教育方面，还是在朝核问题方面，大家对核威胁的关注度也在上升。其实，虽然朝鲜距离美国本土十分遥远，可其核设施被恐怖分子盯上的可能性也是存在的，部分美国人也在担心这一点。继安保法案获得通之后，很多人都认为接下来修宪可能会被提上议事日程了。在如今的日本，讨论日美地位协定或安保条约的时候，“安全保障”问题与过去相比也发生了很大变化。与国际冲突等传统安全威胁相比，恐怖主义等非传统安全威胁愈加猖獗，IT技术的发展和战争的舞台也已经远远超乎原来的想象。在反恐战争和网络战争已经逐渐成为主流的今天，我们日本人在讨论“安全保障”问题时，应该将上述内容也纳入其中。美国是个喜欢向前看的国家，日本通过美国的眼睛会看到怎样的未来呢？另外，正如矢部先生所做的，通过分析日美两国之间以法律构建同盟的历史，我们又可以发现怎样的过去呢？从上述两个角度切入进来对我国的情况进行分析，对于我们日本人来说，从未像今天这般重要。

矢部宏治：的确如此。这也是一直以来，我不断关注堤女士工作成果的原因。法律在某种意义上可以看作社会的骨骼，即使对其构造有非常细致的了解，在其外围的肌肉、皮肤究竟怎样，社会呈现怎样的面貌，以及社会处于怎样的动态变化之中，这些细节是不可能通过对法律的研究来获得了解的。因此可以这样说，法律是一个非常单纯、静态的世界，而现实世界则要复杂得多。

堤未果：是的，的确如此。人类社会的变迁从未停止。

矢部宏治：堤女士令人感到惊讶的地方在于，您总是能够透过一个个复杂难解的现象，从中提炼出最新的信息。您每次动笔写一本书的时候，都会提到是受到某种力量感召和引导才开始写作的。真的是这样吗？

堤未果：是的。经常有人问我该如何取材，其实我一般都是一次性将相关信息收集好，以待后面选用。在努力采访到那些应该采访的人之后便开始动笔写作，看到拼图一块块拼接到位，内心是非常满足的，这一过程就像解谜一样。

矢部宏治：一定非常兴奋吧？

堤未果：是的，非常兴奋。在校对完成时，有一种肾上腺素喷涌而出的感觉。

矢部宏治：非常理解。虽然其他人只能看到您安静的外表，而您静静坐在桌前，那种极度兴奋的情绪早已充满内心，应该就是这种感觉吧？

堤未果：是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