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线中国》：你在书中写道，中国被问及千里之外的俄乌战争，而中国并未卷入其中。你说中国没有在支持俄罗斯，是否有点勉强？

周波：首先，中国显然不是俄罗斯的盟友。这种关系就像两条平行线。无论它们多么接近，都不会重叠成为联盟。这场战争已经证明这确实不是联盟，因为我们没有派兵与俄罗斯并肩作战，也没有向他们提供致命武器。如果我们真的提供了军事物资，不可能不被发现。

至于中国对俄罗斯的出口，你不应该将其视为任何形式的支持。这是战前就已经存在的正常贸易。不同的是，由于俄罗斯被欧洲市场拒之门外，中国出口量增加。他们不得不从中国购买更多，而中国的经济并非十分理想，因此希望增加出口，只要这不违反任何国际条约或规则。一些产品恰好具有军民两用性质，这是西方抱怨的主要原因之一。但对于两用性质的产品，你必须首先假设它是用于民用。这是常识，就像石油和天然气：如果你把它们装进军用卡车，它们就成了军事产品。但通常没人会认为天然气和石油是军事产品。

《连线中国》：但回到你一开始提到的，中国认为世界现在是多极化的，不同文明需要学会互不干涉内政：还有什么比入侵另一个国家更干涉的呢？如果中国坚持不干涉原则，为什么没有更强硬地告诉俄罗斯不应该入侵乌克兰？

周波：这是个好问题。实际上，中国以另一种更微妙的方式进行了回应。正如你所说，我们没有强硬表态，但战争爆发后，中国立即呼吁尊重主权。

这背后有其原因：我们是彼此最大的两个邻国，关系一直良好。此外，亚洲文化中似乎有一种更含蓄的表达方式。但中国几乎立即提到了尊重主权，在联合国决议中，中国多次投了弃权票，没有支持俄罗斯。

《连线中国》：但如果中国能更公开地努力约束俄罗斯，实际上这对其与欧洲和美国的关系将大有裨益。中国在这里是否错失了一个机会？

周波：这个问题值得商榷。取决于你从短期还是长期视角来看待这个问题。设想你谴责俄罗斯，你立马失去了一个朋友。虽然你可能与欧洲国家建立短期友谊，但美国不会再次与你竞争吗？这个问题无法解决，所以中国能做得最好的事情是与朋友保持良好关系。

我们非常努力地试图保持平衡。这对我们来说并不容易，因为总体而言，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中国的朋友，而乌克兰仍然是中国的重要贸易伙伴。我曾与一位乌克兰学者交谈，他说了一些让我惊讶的话。他说：“我个人理解中国为什么这样做。如果我是你，我可能或多或少像你一样行事。”

《连线中国》：让我们转向台湾——正如你在书中写的，这是未来几年中美之间最明显的潜在冲突领域。作为一名解放军前大校，你能解释中国目前对台湾的意图是什么，以及打算如何实现其目标吗？

周波：首先，我不认为台湾问题是最大的问题。实际上，我认为南海问题更严重。为什么？因为那里更容易发生意外，例如某种碰撞引起的，虽然不一定会演变为冲突，但考虑到双方的公众舆论，可能已经足够危险。

在台湾海峡，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由意外引发。这几乎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问题上。中国大陆、台湾地区或美国的任何举动都受到密切关注，每一句话都被放大和审视，所以真要有事不会是意外引发的事情。

我们的领导人谈到这个问题，仍然表示中国希望和平统一。问题在于如何实现这一目标？

首先，统一是必须的。西方可能希望两岸关系维持现状，但这不是中国的目标。中国希望和平统一。

唯一的问题是能否通过和平方式实现这一目标——这是真正的挑战。中国仍然有可能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最大的经济体。而在这发展的基础上，难道中国就不能与被大多数国家承认是其一部分的台湾地区实现统一吗？

这对中国人民来说是难以理解的。目前，我们尚未失去耐心。随着中国变得更强大，它可能有两种不同的思考方式，一种是更加自信于和平统一，另一种是失去耐心，决定诉诸武力。只有这两种选择。当然，和平统一更可取。

要实现这一目标，我的答案很简单：让中国政府相信和平统一仍然是可能的。如果中国政府相信这是可能的，它就会耐心地维持现状——因为这是写入中国《反分裂国家法》中的条件之一。该法律列明了放弃非和平手段的三个条件。第一，台湾宣布独立，这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的。第二，外国势力推动台湾从中国分离。我不知道有什么外国势力强大到可以做到这一点。

对我来说，真正重要的条件是第三个：即中央政府认为和平统一的所有可能性都已丧失。这就是为什么我说必须让中国相信和平统一仍然可能。要实现这一点，台湾当局和美国必须有所节制。他们必须自我克制。我们对赖清德的反应更为严厉，是因为他的言论。他基本上像分裂分子或分离主义者那样讲话，称大陆为外部势力——中国政府无法容忍这一点。

赖清德资料图来源：台湾“中时新闻网”

《连线中国》：但如果台湾人民不想成为大陆的一部分呢？

周波：我认为台湾的民意在不同情况下可能会发生变化。在台湾的立法机构中，与大陆较为亲近的国民党实际上占据微弱多数。如果他们的优势变大，台湾老百姓可能会想是谁造成了这个问题？是大陆进行的军事演习，还是台湾领导人的挑衅性言论引起的？因为后者对两岸关系的描述，已经引起了很多不满。

在新冠疫情之前，大约有150万台湾人居住在大陆，多数在上海附近。这表明人们总是会追求更好的生存和发展机会。如果他们相信大陆能提供更好的机会，他们实际上并不太在意生活在一个规则不同的社会中。他们像外国人一样生活，甚至可能比外国人更好，在福建省，大陆给予了他们很多优惠待遇。他们可以购买房产，孩子可以像其他孩子一样上幼儿园，他们的身份证也与大陆居民的非常相似。人们总是谈论中国的“大棒”，但我们也提供了不少“胡萝卜”。

《连线中国》：如果中国大陆寻求以武力统一台湾，中国是否相信美国——无论是在特朗普还是未来总统领导下——会试图“保卫”台湾？

周波：首先，到目前为止，中国政府仍然保持耐心。这一点非常明确。我们并未威胁立即开战。

我认为所有美国政府都会谈论一个中国政策，并将继续如此。但如果你持续向台湾提供越来越多先进武器，一个中国的内涵就会发生变化。这就是为什么中国政府认为美国正在掏空一个中国政策。

在美国智库中，关于对台湾是采取战略模糊还是战略清晰存在争论。当然，结果还是战略模糊，因为如果明确表示“美国必须保卫台湾”，他们将没有回旋余地。过去，模糊政策是基于实力的。战略清晰实际上会暴露美国的短板：它将显示美国不再那么强大，而且他们将不得不为“保卫台湾”付出代价。

至于美国是否会“保卫台湾”，我们不知道。我认为他们自己也没有做出决定。

越来越清楚的是，在常规战争方面，大陆的实力正在增强，这似乎也是美国人的印象。他们自己也谈到，在战争推演中，美国输给了中国——以至于有些人，如埃尔德里奇·科尔比，呼吁在台湾海峡进行核打击，因为他们在常规战争中没有任何优势。因此，我建议中国增加其核武器库。不是要与美国达到平等，而是要让美国彻底放弃在核战争中获胜的幻想。

与此同时，中国仍应坚持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政策，因为这是两个不同的问题。如果所有其他核大国都采纳“不首先使用”政策，世界会更安全。现在，如果你谈论各国减少核武器数量，那是不可行的，因为我们的起点不同。

至于盟友，我真心认为，如果台湾海峡发生战争，协助美国的国家将屈指可数。潜在盟友首先是日本，但绝大多数日本人反对与中国直接冲突。这是可以理解的。中国是一个拥有核武器的强大国家，日本为什么要与中国开战？根据兰德公司的一份报告，没人知道日本是否会加入与中国的冲突：只有在关键时刻，日本领导人才能做出决定，其他任何对其立场的描述都只是推测。

然后是澳大利亚。首先，在现阶段还不确定他们能否真正成功购买八艘核动力潜艇（根据AUKUS协议，澳大利亚将在美国和英国的支持下建造五艘新潜艇，并从美国再购买三艘）。即使他们成功了，也可能要到2035年之后。考虑到届时中国海军会变得更加强大，这八艘潜艇在与中国的战争中能有多大用处？

2025年3月16日，弗吉尼亚级快速攻击核潜艇“明尼苏达号”（SSN-783）在澳大利亚西澳大利亚州海岸的照片。路透社

接着是菲律宾。其海军基地可供美国使用，这可能非常有用，因为它们处于前线。这可能是美国最想要的，即前沿军事存在。但菲律宾人并不愚蠢。他们为美国使用这些基地设定了不同条件，例如不得储存弹药武器，不得发起攻击。

你无法再举出其他潜在盟友的例子。印度距离遥远，且总是在大国之间斡旋。如果你看看印度所在的“四方安全对话”，它并未成为一个军事联盟。

如果中美之间发生战争，这些美国盟友充其量只是半心半意，原因显而易见，所以我不认为他们会发挥很重要的作用。

《连线中国》：你提到南海发生意外事件目前更可能导致冲突。在这种情况下，中国在主张其权利时采取不那么激进的方式不是更符合其利益吗？

周波：简而言之，南海的任何冲突都只能是中美之间的，因为美国舰船靠得太近，可能会发生意外或碰撞。这更危险，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多年前，我曾率领中国代表团到五角大楼讨论这个问题，但我们无法达成一致，例如，如何以双方都能接受的方式适用国际海洋法，因为我们对法律的解释不同。

我个人认为，中国与其他国家，包括菲律宾在内，在南海不存在发生任何冲突的危险，这背后有诸多原因。2002年签署的《南海各方行为宣言》明确规定不得使用武力，这是中国与10个东盟国家签署的，因此存在一种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