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清华大学战略与安全研究中心研究员周波推出英文专著《Should the World Fear China?》，针对西方社会对中国崛起的诸多疑问作出回应，在国际社会引起广泛反响。

近日，美国“The Wire China”刊发了对周波的专访。在专访中，周波表示，中国希望被爱戴，而非被畏惧，对中国崛起的疑惧主要源于西方，世界其他地区对中国的总体看法积极。作为一个越来越强大的国家，中国势必将承担更多国际责任。周波并就中美关系、俄乌冲突、南海争端和台湾问题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The Wire China》（《连线中国》）是一份每周发布的在线新闻杂志，专注于中国的商业、经济和金融事务。该杂志由原《纽约时报》上海分社记者大卫·巴博萨（David Barboza）创办。

本文由北京对话与观察者网翻译发布。

【翻译/王凡非】

《连线中国》：让我们从您书中标题所提出的问题开始：您认为世界应该惧怕中国吗？

周波：我的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展开说一下：当人们谈到对中国的恐惧时，这种情绪主要源自西方国家，这些国家在过去数百年间一直主导全球事务。中国的崛起对它们而言引发了许多疑问。

但若放眼世界其他地区，人们对中国的看法总体上是积极的。在拉丁美洲，中国的经济影响力非常显著，中美两国的影响力大致各占一半。在亚太地区，情况略显复杂，但到了去年，也是过去五年中的首次，中国的认可度略微超过美国。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东盟已成为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当然，也有一些国家，如印度，对中国的态度更为复杂，这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2020年喜马拉雅群山中的致命冲突。

在今年的慕尼黑安全会议上，讨论的焦点是世界正走向多极化。这一趋势不可避免，西方国家需要转变其思维方式。我从不认同所谓“自由国际秩序”的概念。我认为，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国际秩序都是由各种文化、宗教、社会制度，尤其是文明混合构成的。如果你认为自己只是这一秩序的一部分，而非全部，那么与他人共存会更容易。但如果你错误地认为全球秩序应是所谓的自由国际秩序，当你看到世界朝另一个方向发展时，你会感到失落，进而可能寻找敌人。这正是美国目前的行为。

《连线中国》：但人们看到中国与印度在喜马拉雅的冲突，或中国在南海或对台海施加的压力，便担忧中国是一个扩张主义大国，意欲改变世界秩序，而非仅仅在其中存在。

周波：您提到的这三个地方都与中国的主权相关，中国在主权问题上立场坚定。中印之间存在边境争端，这是主权问题。在南海，我们同样认为这是主权问题。至于台湾问题，超过180个国家认为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这与中国如何看待世界是两回事。

当美国派遣飞机或舰船进入南海，无论是进行侦察、监视，还是行使所谓的“航行自由”权利，他们认为这是在挑战中国行使海洋权利。但中国认为这些岛礁是中国领土。因此，这对中方而言是一个主权问题。

图片来源：2024年美军南海军事活动不完全报告

《连线中国》：所以，中国并非想要扩张，而是仅仅申索认为属于自己的领土；这就是中国领土雄心的界限吗？

周波：我从不认为中国是一个扩张主义大国。我不相信中国有建立势力范围的野心。即使中国有此意图，也无法成功。

让我们看看中国的周边地区，理论上这里是中国最容易建立势力范围的地方。在东北亚，朝鲜不会听从中国，特别是在核问题上。然后是东南亚，常被描述为中国的后院。南海存在多个国家与中国有领土争端；而且至少有两个美国盟友，泰国和菲律宾。那么，中国如何能将这里视为其势力范围呢？

中国拥有的是巨大的全球影响力，特别是在经济领域。正是因为中国的影响力已是全球性的，它无需效仿美国建立势力范围，因为这不仅成本高昂，而且难以维持。如果中国拥有足够的全球影响力，同时避免建立势力范围，这种方式将非常经济且具成本效益。你可以让自己完全不同于历史上的霸权国家，并受到欢迎。

如果你观察中国人民解放军，就会发现其所有海外行动均属人道主义性质，无论是维和、反海盗还是灾害救援。这是深思熟虑的政策选择，我希望解放军能继续如此。这样，你只需从事人道主义事务：这简单易行，人们会感激你。你无需拥有基地、盟友或诸如此类的东西。

《连线中国》：西方国家担心中国是一个意图推翻现有西方模式、试图让其他国家遵循其模式的大国，这种担忧是否错误？

周波：正如中国外交部长王毅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指出的，中国已加入超过600项全球条约。换句话说，很难想到还有哪些条约中国尚未加入。

中国没有理由挑战国际体系，无论其形式如何，因为这一体系使中国受益。在过去40年中，中国的成功有诸多原因——当然，其中之一是中国人民的勤奋和努力。但中国也从西方经验中受益匪浅——技术、市场经济等等。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对国际秩序的态度与俄罗斯不同。俄罗斯对这一秩序心怀不满。

谈到中国模式，你认为中国想要输出什么？中国的确向世界出口了大量产品，但如果中国想要输出其意识形态，世界上并没有多少社会主义国家会接受。我不认为西方相信中国想要输出共产主义或其体制内的社会主义。你需要给我更多线索，说明中国究竟是在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试图以“修正主义国家”的身份改变国际秩序。

《纽约时报》可视化报道，展现一个普通美国家庭对中国进口产品的依赖比例程度。灰色表示这一品类从中国进口率为0-20%，绿色为20%-40%，黄色为40%-60%，橙色为60%-80%，红色为80%-100%。

《连线中国》：那么，你会认为西方误解了中国的意图。但你认为中国有哪些做得不对的地方？中国是否可以做更多事情，以让其他国家对其意图和权力性质感到放心？

周波：你的问题让我想起曾参加过的一次为期两天的中美会议后的感受。双方专家参加，而会议实际上是双方在问同一个问题：“你想要什么？”我开始觉得中美关系就像一种宗教，即最简单的问题也是最复杂的问题。

根据我与人交往的经验，我基本认为，无论一个人多么成熟，其核心逻辑都源于其受教育的方式。你成长过程中形成的一套价值观会深深植根于你的思维中：不同的人眼中看到的世界并不相同。唯一的解决办法是人们更多地互动，试图理解他人的文化和价值观。

在过去40多年里，中国未在海外杀死一个外国人。那么，中国怎能被称作侵略性或胁迫性国家？有时，我认为西方试图用这些词语来讹诈中国，因为他们无法举出中国做过什么的具体例子。但反观美国——它发动了多少战争，造成了多少人死亡？

《连线中国》：中国开始更多地参与其国境之外的重大地缘政治事务。例如，中国促成了伊朗与沙特阿拉伯恢复外交关系。这种情况我们会在未来看到更多吗，特别是在中东地区？

周波：答案是肯定的。无论人们是否喜欢，这都是未来的方向。中国希望做出更多贡献，但是会以中国的方式。

近期出现了两个转折点。一个是中国外交的成功：促成沙特阿拉伯与伊朗的调解。另一个是在亚丁湾打击海盗，这使中国海军成为一支蓝水海军。这是两个转折点，一个关乎中国外交，另一个关乎中国军队。

另一个例子更具说服力。中国海军拥有一艘医疗船。多年来，这艘船一直在海外航行，为当地人民提供免费药品和治疗。这很不寻常，因为为什么要为人们提供免费医疗？我认为这表明中国希望被爱戴，而非被畏惧。

另一方面，中国将被推动而更多地参与国际事务，因为当你变得强大时，你就变得有吸引力；就像如果你是一个富人，可能会有很多穷亲戚来找你。作为一个更强大的国家，中国将不得不承担许多之前未曾预见的责任。这是作为一个大国必须付出的代价。

中国近期还有三个转折点。乌克兰战争开始后，人们立即询问中国的立场，因为中国非常重要，且与俄罗斯关系密切。第二个转折点是美国副总统万斯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的演讲，其他国家对他的言论感到震惊，因此开始寻找重心。人们想要一个稳定器和锚点。第三个转折点是特朗普的关税战，因为他对每个国家都施加压力，尽管程度不同。人们当然在寻求稳定。中国似乎是唯一有实力和意愿抵御这种压力的国家。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中国的国际地位正在提升——但与此同时，其责任也在增加。

2019年11月，中国海军 “和平方舟 ”号医院船准备停靠拉瓜伊塔港路透社

《连线中国》：但一旦开始介入重大地缘政治问题，当事情出错时就有被指责的风险。中国准备好面对这种情况了吗？

周波：中国正在学习，这些都是复杂的问题。一旦介入，就无法退出。当中国开始改革开放时，邓小平说这是摸着石头过河。但现在我们正从江河进入海洋，且没有回头路。

我希望中国即使变得更强大，也能遵守一些原则，即无需寻求势力范围，使用武力时应极其谨慎，因为如果你因某种原因杀人，后来发现自己错了——就像美国在越南、伊拉克和阿富汗那样——人的生命已经失去，就无法挽回。还要坚持永不首先使用核武器的原则。如果遵循这些原则，即便不能让世界更美好，也起码能让世界更安全。

《连线中国》：你是否认同美国现在是一个衰落大国的观点？

周波：简言之，我的回答是肯定的。二战后，美国的GDP相当于世界的一半，但现在仅占四分之一。当然这是相对衰落，但幅度相当可观。

但谁是最大的“美国衰落”论者？不是中国人，而是特朗普。特朗普非常聪明地利用这一点赢得了他的第一次总统选举，他把美国描述成哀鸿遍野。然后，他还添油加醋地说要让美国再次伟大。但他现在不加区分地抨击所有国家，只是程度不同......除非感到自己正处于无望的衰落，并因此变得绝望，地球上最强大的国家怎能如此？在诞生了华盛顿和林肯的国家，居然像特朗普这样的人也能当选？这个人曾煽动人们冲击国会山，说明这个国家已变得多么分裂。

在某种程度上，他有点像戈尔巴乔夫。人们形容戈尔巴乔夫是从上到下摧毁了大厦，却没有用新的建筑取而代之。特朗普也在做同样的事情，增加关税，然后再加关税，却没有考虑在美国实施之前如何让工厂到位。这完全是杂乱无章的，令人更加觉得美国正处于无望的衰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