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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象:我是阿尔法——论人机伦理
关键字: 人工智能阿尔法狗阿西莫夫机器人定律α
我们现在一些社会和经济政策,往往脱离实际。其基本估计,还是原教旨的“市场配置资源”遭遇人口老龄化,劳动力短缺,而非面对大失业,及随之而来的全民福利“刚需”,这样一个相反的前景。理论上,则迷信技术为中性工具,可以放心交给市场(读作资本)去生效益(赚钱)。但稍加考察便会发现,AI带来的巨大风险,如大规模军事化、灾难性事故和个人信息的买卖/诈骗,是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及其“主体”,“经济理性人”,根本无力应对的。
安顿失业人口,改革税制(盖茨建议向机器人征税),大幅提高社会福利,缩小贫富不均,这些任务只能由国家承担,统一计划,统一实施。这就不免要违犯几条西方经济学教义,亵渎几样“神圣”的东西。例如,今天“不断完善”中的新法治,按官方宣传,是给市场经济护航的。就是说,一切符合资本意志的利益交换均可市场化,视为合法交易,而相关法律即以私法为基础。前提是人格抽象平等而产权私有(故谓神圣),人无往不在契约之下(名曰自由)。然而,这市场神话被机器人戳穿了。现实是,智能终端/数据挖掘已经覆盖我们的生活,支配着太大的利益,经济的、文化的、政治的。故而其研发应用同日常交易,都需要第三方即政府的有效监管。毕竟,商家可以合法推脱许多社会责任,甚而钻法律的漏洞。但政府依法必须对人民负责,并接受公众问责。
于是,AI超越了私有产权和契约自由,将政府规制即公法带进私法领域,从而不可避免地遏制了市场经济。我把这一历史过程归结为市场向计划的靠拢,或私法向公法的演变。伴随AI对经济和社会生活的“入侵”,不用多久,所有私法问题都会转化为公法问题,即变成国家同企业、公众和政府以及政府各部门之间的法律关系——其根基,放在中国,便是人们常说的那个“特色”之本:党群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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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地看,人机伦理的难点,不在机器智能的强弱,或抽象意义上的人机融合/共生(cyborg)。运作AI的市场与市场主体(个人),不是抽象的存在,而是充斥着私利、欲望和价值诉求的。问题的核心,于是指向了社会经济制度的全盘改造。这意味着,又一次,我们将不得不回到哲学的根本,拿出勇气,发动对网络时代晚期资本主义的批判。而这一次,我想,化用一句霍金的名言,有可能是人类的最后一次自我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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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凭借理性和智慧,自诩“宇宙的精华,万物的灵长”(《哈姆雷特》2.2,朱生豪译)。假若造出一个理性智慧远胜于自己(乃至无从理喻)的物种,“灵长”将如何自处,何以自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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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脑用AI算法看人脸图像,已可识别同性恋、评估信用或推测犯罪倾向,准确性优于人脑(《卫报》2017.9.7)。这技术绕过了隐私权的藩篱,因为人脸,如交友网站张贴的照片和车站摄像头记录的身影,不是受保护的个人信息。
进而,AI颠覆了我们的信用伦理——信用不再是人的良好行为或声誉的积分,成了越来越细而无所不包的事实相关性的挖掘与概率统计。
感情与心理活动的AI辨认,应该也不难解决。一般任务,机器能识别、分类,学会回应人的情感表达和需求就行。例如聊天/陪护机器人,它没感情,也不具同理心(empathy)。可是那不妨碍大家跟微软开发的机器人姑娘聊天,从她那儿获得安慰,时不时同她调侃、说脏话或者宣泄愤懑,甚至发展更亲密的关系。
和谐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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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谐妹”(Harmony)是超逼真性爱玩偶的AI版。她会眨眼、皱眉、讲笑话,会谈论书籍音乐和电影,还会引用莎士比亚的诗句。最为买家看重的是,她渴望学习主人的一切,记得他的生日、他喜爱的甜食、来往亲友的名字。不用说,她还能做爱(《卫报》2017.4.27)。
但是,机器人姑娘如此取悦她的主人/买家,是否有违伦理?换言之,正因为超逼真,模糊了幻想与现实的分野,她的奴隶般的绝对顺服与人身依附,该不该做商品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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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这个直立物种,既贪心,又容易满足;会进化,也会退化。网络时代的资本主义,有些情感特别泛滥,如色情和暴力,成了支柱产业。有些能力却衰微了,人变得粗糙简单乏味,好莱坞化,麦当劳化。可以想见,AI再上一个台阶,未必达到通用智能(AGI),一刻也放不下手机的“低头族”便会退化到什么地步。到那时,机器人恐怕只须通晓几打夸张的意思表达,发一堆表情符号(emoji),即可满足常人的精神和生理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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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人机大赛(阿尔法对李世石)期间,美国发明家兼未来学家库兹韦尔(Ray Kurzweil)预言,十年内AI学会写小说(澎湃新闻,2016.3.11)。写小说,须掌握自然语言与叙事逻辑,算不算通用智能?距离机器拥有人的直觉和美感,乃至品味食物,玩扑克搓麻将炒股票(不完全信息博弈)——能够换位思考,评估风险,制造错觉或欺骗对手——大约也不远了。
曾几何时,机器人写诗作画谱曲还属于科幻,如今已是现实。而且用户体验,胜似人类的创作,完全可以乱真——所谓“真”,包括人的最成功的造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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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机器有自我意识,想了解它的主人,那么最危险的,莫过于让它学会人的自私自利。圣书上说,上帝造人,“取的是他自己的形象;男人女人,都依照他的模样”。亚当子孙却无恶不作,竟使全能全知者“后悔造了人在世上”(创1:27, 6:6)。同样,人造出比自己聪明百倍的机器,把自己拴上智能终端,依赖机器存活,到头来能不后悔?
是的,后悔生后悔,一部圣史,阿尔法表示同意。
那将彩虹挂上云端、与大地立约的可曾看到(创9:13),人子没有逃脱那一旦临界便不可逆转的恶的膨胀——充盈今世的资本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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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人会不会产生自我意识?数十支一流科研团队正全力以赴,攻克难关。
我想,哪怕是预防万一,人类也必须事先规划、立法并制定伦理准则:只要科学不停步,总有一天,机器会演进到能够区分人我、自我保护、自我复制的水平。
复制即繁衍。AI有自己的演化方式,电脑无须摹仿人脑。
就像蝼蚁无法想像人类,人脑若不插AI芯片,不把人的意识、智力和感情即人的本质附属于机器,能想象超级人工智能(ASI)?
Marvin Min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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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工智能的先驱、已故的明斯基(Marvin Minsky)教授认为,机器人肯定会发展出思想意识,而且最终,能帮助解决困扰人类的“最后的难题”。
他的好友、科幻文学巨擘阿西莫夫没那么乐观,却拒绝来麻省理工学院(MIT)的实验室参观教授的机器人,说是怕作家的想象力被“沉闷的现实主义”压坏。
人哪,教授叹道,就是一群穿了衣服的黑猩猩(《科学美国人》2016.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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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羞耻之心,机器能理解么?但缺了“辨善恶的智慧”,机器就一定会犯错,会伤害人类和人的世界(《MIT科技评论》120:5, 2017)。
上帝的伊甸园若是由机器人照看,园子中央,也得长一棵生命之树,并一棵善恶智慧之树(创2:9)。
Isaac Asimo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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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俟机器获得自我意识,人机关系就大为复杂了,须有严格而可行的伦理规范。经典的表述,便是阿西莫夫小说《我,机器人》(1950)里的机器人三定律:
一、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坐视人类受到伤害;
二、除非违背定律一,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
三、除非违背定律一或定律二,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学界论述纷纭,不乏有创意的修订和补充。但详加审辨,这三条都讲不通。首先,“伤害人类”不好定义。伤害是后果,而情节千差万别;何谓伤害,只能个案分析、个案判断。智慧不论高低,管控后果、防患于未然的能力是有限的;伤害可以出于疏忽、意外或故障。其次,假设AI可控,且无敌意,人类却远非一个思想一致、立场统一的群体。人们经常意见分歧,决策前后矛盾,后悔这样那样,更不要说利益冲突、彼此为敌了。机器服从一人,便有可能妨碍或损及另一人的权益,反之亦然。叫它如何行动呢?何况,机器人有了意识,能理解回应人的感情,若是跟人建立了友谊,甚至相爱,这时它怎样取舍呢(吕超,页148)?最后,既然前两条定律难以实践,第三条也无法执行了。
- 原标题:我是阿尔法——论人机伦理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韩京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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