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近的例子是阿富汗和伊拉克。

美国入侵阿富汗是对911事件的反应。911事件是2001年9月11日。9月18日，小布什就宣布战争；10月7日，行动开始。动作算快的。在战争开始阶段，美国出动小股特种部队、空中打击和少量CIA特工，支持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发动进攻。到12月，塔利班的有组织抵抗基本结束。要是美国没有错失抓获或者击毙本拉登的机会，让他逃入托拉博拉山区，本拉登问题也可以在这时解决。

到2001年12月、2002年1月，不管是否抓获或者击毙本拉登，美国发动战争的目标已经基本达成：基地组织在军事上被打垮，塔利班被打垮，美国扶持下的阿富汗新政权建立，911事件大体得到复仇。

根除伊斯兰恐怖主义土壤则像“阻止共产主义多米诺骨牌”一样，是模糊不清的意识形态上的愿望，不是现实、明晰的政治目标。伊斯兰恐怖主义不是有形实体，有其思想基础，而思想是不能用军事手段根除的。像成吉思汗或者左宗棠那样斩草除根、物理清零在现代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美国在阿富汗继续耗了20年，试图实现不可能的目标。最后塔利班卷土重来，美军在仓皇中撤退。幸好卷土重来的塔利班这次明智了，否则美军的喀布尔撤退会比西贡撤退更加狼狈。

2022年8月30日，美军撤离喀布尔，图为美军C-17从喀布尔机场起飞（图源：人民视觉）

在伊拉克，美国的战争目标是消除萨达姆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切断萨达姆对基地组织的支持。

在海湾战争之后，联合国检查团在伊拉克翻动了每一块石头，检查了每一片树叶，没有找到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证据。所有迹象也指明：萨达姆与基地组织并无关系。不管小布什是被错误的情报误导，还是有意伪造情报作为发动战争的依据，没有的就是没有的。美军打入伊拉克后，依然没有找到任何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武器证据，也没有找到萨达姆支持基地组织的证据。

在军事上，美军入侵挺顺利的。但在政治上，美国骑虎难下了。美国不是没有选择，果断撤退的话，只要美国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美国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但是美国没有，而是把战争的目标扩大到“对大中东的民主化改造”。这是比“阻止共产主义多米诺骨牌”更加漫无边际的意识形态上的愿望，涉及到对地区的民族文化和思维方式的根本改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还只是在说个人，扩大到整个民族，难度增加何止千百倍。民族“本性”不是不可以改的，但只有内生动力才能做到，外来压力是做不到的。事实上，外来压力只能激起民族的自卫和反抗本能。

战争只是解除敌人军事力量的工具，不是文化和意识形态改造的工具。二战胜利后，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成功地改造了德国和日本，但这是有特定历史和文化背景的，不是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歇尔计划为什么得以成功是很大的话题，这里不扯远了，只需要说一句：伊拉克和阿富汗不存在马歇尔计划成功的元素。

美国入侵伊拉克不仅在道义上毫无道理，在策略上也没有在一开始就投入足够的力量。改变战争目标后，只有逐步添油。到最后，民主化变味了，人口占多数的什叶派把美国的空降民主化彻底带歪了，美国入侵的不义性还滋生了比基地组织更加极端的ISIS。

美国至今没有完全撤出伊拉克，但已经很没有存在感了，离喀布尔式的溃退只有一纸之隔。

在乌克兰，美国正在犯类似的错误。乌克兰战争的爆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俄军的拉跨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战争初期，俄军在全线进攻的同时，重点突击基辅方向，但最后在基辅城下知难而退，为战争的第一阶段划下尴尬的句号。

坦克T-90M“突破”在特别军事行动中开火（图源:俄新社）

美国和欧洲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早就开始了，但直到战争爆发，才大规模升级。俄军在基辅的挫败难说有多少是美欧援助的功劳，有多少是乌军用手头现有苏制装备拼死抗击的功劳，但在这一时刻，美欧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目的：制止了俄军的进攻，保住了基辅。如果美欧支持（或者说指令）乌克兰停火谈判，战争有可能在一个月内就实现停火。

这也是马里乌波尔尚在乌军手中的时候。俄军尽管新占领了大片乌克兰土地，战争的伤亡尚且不大。从俄罗斯方面来说，就地停火是可能的，部份退回战争前的停火线也未必不可能。

这当然不能满足乌克兰收复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愿望，但实事求是地说，只要俄罗斯不放手，乌克兰是不可能从有核的俄罗斯手里用军事手段夺回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只要美欧不放松战争大幅度升级的缰绳，即使得到美欧的装备和弹药，乌克兰也不可能军事收复顿巴斯和克里米亚。

但美国的目标变了：从打退俄军进攻变成通过乌克兰战争极大地削弱俄罗斯，最好促成俄罗斯的政治变局甚至瓦解。这依然是美国不言的目标，但“普京必须下台”是拜登明确说过的（“This man can not remain in power”）。但通过在乌克兰的代理人战争要达到这样的目标，最起码是缺乏明确的可实现性。

拜登多次申明“并不寻求控制和摧毁俄罗斯”，难说这是真心话，还是被普京的核威胁吓住了。只不过有限战争是一个迷思。

要确保战争“有限”，必须拥有“无限”升级的能力和决心，具有彻底剥夺对方战争能力的能力，“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只有这样，在对手最终求和的时候，才谈得上适可而止、穷寇勿追，才可能实现有限战争。自己勉强能达到战争目的，而对方并未剥夺再战能力的时候，是不可能“有限”的。

海湾战争之所以有限，是因为联军具有摧毁萨达姆的能力，萨达姆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萨达姆投降的时候，联军有穷寇勿追的选择。越南战争之所以“有限”不成，是因为美国想有限，但越南不受这个框框限制。对于越南来说，直到把美军赶出越南，所有的“限”都不成为“限”。在冷战时代，欧洲美军的目标也从来不限于死守东西德界限，而是包括最终饮马莫斯科河的。

在乌克兰战争中，战斗在乌军和战场俄军之间进行，但乌军面对的是包括俄罗斯境内的俄军整体，而俄军面对的则是包括显性的乌军和隐性的北约的整体，而且是正在从松散转向紧密的整体。

没有北约直接下场，乌军即使有心，也无力把战争无限升级，反攻俄罗斯本土，饮马莫斯科河。在北约抓紧缰绳的情况下，乌军也只能把战争限制在明斯克协议停火线的范围之内。但北约直接下场或者乌军用北约提供的武器（如战斗机、ATACMS导弹）直接攻击克里米亚或者俄罗斯本土很可能导致核升级，这是北约极力避免的。必须说，普京的核威胁还是有用的。

俄军也一样，即使有心，也无力对抗实际上成为一体的乌军加北约，占领乌克兰全境更是超过俄罗斯常规军力的极限，所以，固守乌东四州，结硬寨，打呆仗。俄罗斯也有避免与接壤的北约擦出核火花的顾虑。

俄罗斯低估了北约间接下场的力度，北约不敢冒战争无限升级的险，双方都要不了对方的命，也就谈不上饶对方的命，乌克兰战争因此走进“无限的有限战争”的怪圈：烈度上有限，时间上无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