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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晖:世纪的诞生——20世纪中国的历史位置
关键字: 汪晖世纪的诞生汪晖中国20世纪汪晖论文汪晖著作用孔飞力(Philip Kuhn)的话说:“从本质上看,中国现代国家的特性却是由其内部的历史演变所决定的。在承袭了18世纪(或者甚至更早时期)诸种条件的背景下,19世纪的中国政治活动家们其实已经在讨论政治参与、政治竞争或政治控制之类的问题了。”因此,关键的问题是:“在何种意义上,中国现代国家的形成是一种‘中国的过程’?”在这个意义上,即便革命以与历史决裂的方式展现自身,对革命的探寻却不可能离开革命与历史之间的纠缠。如果革命在不同的层次和方面呈现出“历史的重复”,那么,如何估价这些重复?
其次,如同马克思的学说脱胎于德国古典哲学(尤其是黑格尔哲学)、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尤其是亚当•斯密)、大卫•李嘉图的学说和法国空想社会主义(尤其是傅里叶、圣西门的学说),受益于资产阶级时代的科学发现尤其是牛顿力学和达尔文的进化论,革命时代的诸种自我宣称与革命所直接反对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现代性预设之间存在着深刻的继承性和重叠。
就时间观而言,从生物进化论衍生而来的各种历史叙述,尤其是通过黑格尔-马克思传统而来的目的论的进步观,在20世纪逐渐支配了中国人的思想世界。在这个意义上,将自己的时代与既往一切时代区分开来这一宣称本身承续了欧洲现代性的表述,或者说,与欧洲现代性的表述存在着重叠或重复。如何解释革命的理念与革命对象的理念之间的深刻的连续性或者重复性?
黑格尔
上述两个方面,从纵向与横向的不同方向将对20世纪的解释与这一时代的自我宣称或自我理解区分开来,其结果是曾经如此鲜明的现代中国的独特性和创造性逐渐模糊。“革命”这一曾经吸引了几代人的命题,以及与之伴随的与过去决裂的意志,最终失去了其政治的和文化的魅力。但是,即便在否定20世纪的文化氛围中,那些对现代中国革命持极端批判态度的人也不得不在这一时代所提供的全新语汇,甚至语言方式的引导下解释历史。
在《儒教中国及其现代命运》一书中,列文森曾经将外来文化对中国社会的影响,以及中国与西方之间的相互影响,区分为两个类型,即所谓“词汇的变化”与“语言的变化”。他断言:在1840年之前,中国历史中的文化变迁,如佛教对于中国文化的影响,均属“词汇的变化”,而近代中西遭遇与冲突造成的是一种结构性变化,即“语言的变化”。
列文森的两种变化论与费正清的“挑战-回应”论遥相呼应,都将变化视为伴随西方冲击而至的新格局。但他们没有意识到:“语言的变化”是伴随资本主义而来的一种全球性现象,并不限于中国、日本等非西方地区;东亚历史中以欧洲概念命名的事件和现象与其说是一个从欧洲中心扩展至边缘地区的单线过程,不如说是植根于具体历史语境的全球性现象的独特显现。由于在全球权力格局中所处的位置不同,中心地区与边缘区域各自承受变化的激烈程度完全不同,主动与被动的态势也存在极大差异。但即便如此,如果词汇的变化意味着渐变的进程,那么语言的变化则是革命性的,后者是在一个新主体的诞生及其对新语言的运用中完成的,从而不可能仅仅在外部压力的框架下来加以解释。
主体的诞生是对于由外部强势所导致的变化的确认,但这一确认同时也是对于这一强势及其逻辑的抵抗和偏移,对于新的时势的推动和创造。这是一个充满了矛盾、裂变、冲突、整合、再分化、再冲突、再调和、再整合、再裂变的持久进程,所谓主体(民族、阶级、政党、集体、个人等)也正是在对于这一持续的裂变、冲突、调和、整合和再裂变的经验过程中形成、转化和再形成的。对变化的意识就是这个持续形成和渐变中的矛盾主体对独特的历史时刻、对这一时刻的前所未有的性质、规模和局势的指认。如果主体的形成和渐变过程正是促成时势和自身同时发生变化的过程,那么,这一对于独特时刻的认知本身也必然包含这个矛盾斗争中的主体的持续的自我阐释。
对于独特时势的把握与一定的世界观相互联系,那么,如何阐释革命与历史的关系,或者在革命性的变革中辨识革命、断裂与传统的世界观之间的关系,也势必成为理解一个时代及其性质不可或缺的视角。
20世纪的革命和变革不仅摧毁了旧制度,同时也必须以旧制度及其依托的文明框架为出发的前提。艾森斯塔德(S. N. Eisenstadt)在关于大革命与现代文明的研究中提出了一个假设,即“无论是早期革命还是晚近革命都出现在轴心文明框架内的社会,这一框架包含了此岸和彼岸世界的世界观价值取向,或者是如中国的例子主要是此岸世界观取向”。他所说的早期的革命就是指主要发生在19世纪的美国革命和欧洲革命,而晚近的革命则是指发生在20世纪的俄国革命和中国革命。
按照他的多元现代性观念,现代性的内部差异起初是通过19世纪的早期革命而发生在欧洲与北美之间,只是在20世纪,伴随中国革命、印度独立和其他的变革,一种多元现代性的面貌才得以全面呈现。早期革命与晚期革命之间的区别“表明了政治生态与经济条件,以及在这些社会所发生的特定革命的形成过程中的文化与文明导向、统治者实施的控制模式等之间相互交织的重要性。
事实上,正是这些愿景的基本要素、特定的文化前提和它们的制度意涵与统治者所实施的特殊控制机制的结合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解释为什么在中华帝国和俄罗斯帝国产生了许多潜在的革命趋势,但是,革命只有在来自于资本主义和帝国主义所扩张的世界秩序框架内的外部力量之强大影响下才会发生”。一般地诉诸文明框架去叙述革命的脉络很容易落入一种文化宿命的轨道,但20世纪的革命不但有其制度的条件,而且也有其世界观的因素,从而历史传统和文明问题应该是我们思考革命的基本前提之一。革命同时发生在物质的世界和精神的世界内部,它既改变了社会的制度基础,也改变了人们思考世界的尺度。恰由于此,在同样的全球语境中爆发的革命明显地蕴含着不同的变迁轨迹。
现在,我们将要回到前面提及的问题:如何估价中国革命的成败得失,如何界定20世纪在中国历史中的位置?
二、“世纪”概念、帝国主义与普遍历史的诞生
“世纪”这一源自欧洲基督纪年的概念就是在列文森描绘的词汇与语言紧锣密鼓的变化中登场的。
对于晚清时代的中国人而言,世纪概念如同天外飞来的异物,在其运用之初,并未立即取代旧的纪年和日历系统。世纪的概念与皇帝纪年、民国纪年、干支纪年以及回回历、藏历、彝历、傣历等系统并行不悖,形成了一种多元的共时系统。
于尔根•奥斯特哈默(Jürgen Osterhammel)在他论19世纪的巨著中提及“即使在欧洲,历法的统一也经历了一个渐进的过程。格里历从1582年开始被天主教国家采用,不久后传到西班牙海外帝国,并在1600年即被引进苏格兰。但是,直到整整170年之后,它才被英格兰以及整个大不列颠帝国接受。罗马尼亚、俄国和土耳其正式采用格里历的时间分别是1917年、1918年和1927年”。
于尔根•奥斯特哈默
日本在明治六年即1873年开始引进格里历,但这一为现代化而实行的改革并未改变天皇纪年和1869年开始颁行的皇纪。
在中国,公历的绝对支配地位是伴随着20世纪中国革命,尤其是两次建国运动即1912年中华民国的建立与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才逐渐确立的,后者在确立公历为唯一官方历法的同时,未再模拟王朝和民国的纪年模式创设仅仅属于自身的纪年系统。1900年前后中国知识分子主要是通过对于帝国主义时代的辨识来认知20世纪,而在1917年的俄国和1949年的中国,对于公历的确认显然包含了共产主义运动对于新主体的认知。
如果将这一认识方式与1907—1908年前后鲁迅在章太炎与尼采、基尔凯廓尔等思想影响下,展开的针对19世纪欧洲现代性的“20世纪批判”加以对比,我们可以清晰地发现世纪概念的内在张力、多样性和历史变迁。这一事实恰好说明:“世纪”的意识无法仅仅在时间的框架内给予说明。
在今天所称的20世纪里,世纪概念不但逐渐取代各种传统的纪年方式并贯穿于所有史学分期,而且也成为重塑中国人时间观的通俗语汇。这是一种新的时势观确立其支配性的结果。伴随着20世纪这一概念的诞生,也相应产生了19世纪以及18世纪、17世纪、16世纪等序列概念。
- 原标题:汪晖:世纪的诞生——20世纪中国的历史位置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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