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察者网：南非也有意通过此次峰会，扩大非洲国家的影响力。我们也知道非洲一直受困于战乱、经济问题，在积极寻求改善，并且越来越不愿意成为全球产业链底层的“新殖民地”角色。从非洲发展的角度看，金砖国家组织能够给非洲带来哪些新的机遇？

张维为：非洲多数国家的特点是政治上几乎都独立了，但经济上还没有完全摆脱西方殖民。这次西非国家尼日尔发生的政变很能说明问题，虽然对政变的性质存有争议，但尼日尔百姓上街提出的问题很直白：我们国家有黄金、有铀矿，为什么我们还是那么贫穷？他们把矛头直指西方大国主导的国际秩序和区域秩序使自己发展不起来。法国自己都用欧元了，但西非8个国家还在用西非法郎，货币供应和财富分配都是这种秩序决定的。

可以说，非洲今天的“向东看”与“去殖民化”是联系在一起的。这次在南非访问，我也不时被问到非洲应该怎么才能实现经济去殖民化，我说大致有两种方法，一种是硬的方法，即通过国有化实现资源自主；二是软的方法，即让存量慢慢改变，加快增量，也就是加大与中国、俄罗斯等金砖国家平等互利的经贸关系。

中国是实现了“集四次工业革命为一体而崛起”的社会主义国家，有了这样的中国，世界就不一样了。就理念而言，西方信奉“分而治之”（divide and rule），中国坚信“合则兴”(unite and prosper),现在这也成了非洲许多朋友经常讲的话，这本身体现的就是一种“去殖民化”的中国理念和中国话语。

观察者网：国际秩序不公正还有哪些表现？这与越来越多的国家要求加入金砖组织是什么关系？如何评估本次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的意义？

张维为：这次峰会是新冠疫情后的第一次线下峰会，也是乌克兰冲突爆发后金砖国家领导人首次线下会晤。这两场危机像是一种催化剂，使非西方世界更清楚地看到了不公正的国际秩序才是他们发展的最大障碍。对多数国家来说，国际秩序不再是一个抽象的概念，而是越来越具体的事实。

在现在这种秩序下，西方大国疫情期间囤积疫苗，拒绝向第三世界提供疫苗。他们对俄罗斯这样的大国都可以实行所谓“毁灭性制裁”，那么其它中小国家怎么顶得住？在这种秩序下，什么都可以武器化：美元可以武器化、支付手段可以武器化、贸易可以武器化、科技可以武器化、粮食可以武器化、气候问题也可以武器化。这也是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国家特别是发展中国家，期待加入金砖，现在正式提出申请的已有20多个国家，其中六个这次得到了批准，还有20多个国家表示了强烈的兴趣。这足以说明非西方世界对于改变当今不公正的国际秩序有多么大的期待。

今天全世界都在目睹非西方世界的觉醒，天下苦美西方久已，这样的国际秩序必须改变，这就是全球南方和金砖国家的最大共识。

观察者网：沙特、埃及、阿联酋、阿根廷、伊朗、埃塞俄比亚六国成为金砖大家庭的新成员，这是否增强了全球南方与西方博弈的能力，您对此如何评论？

张维为：看到这份新成员的名单，一位南非朋友立刻给我发了微信：美国一定气晕了，美国已经失去了中东。当然这只是一家之言。世界主流媒体在报道这次扩容时，几乎都引用了习近平主席的话：“这次扩员是历史性的”。

那天接受南非电视台的对话，我说了一个观点：俄乌冲突爆发后，俄罗斯把美国发动的货币战争变成了“货”与“币”的战争，俄罗斯有货，美国有币，但你的币可能买不到我的货。这传递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今天世界上大部分“货”都在南方国家，无论是原材料还是制造业产品。金砖五国加上最新的六个成员，使金砖在全球经济中的分量由31%增加到37%，更加超过了七国集团的30%。我们甚至可以说，世界上“货”最多的国家都集合在这里了。

去年全球贸易顺差国家排名第一的是中国，第二名是俄罗斯，尽管它受到制裁，第三名是沙特阿拉伯。相比之下，美国GDP主要是水分很大的服务业，包括大量的金融衍生品交易，但在艰难时刻，大家越来越看到资源和制造业产品的价值，这就是全球南方国家的实力所在，他们要把这种实力充分运用起来。

无疑，金砖国家是全球南方崛起和影响力的象征，代表了全球力量的新平衡。这么多国家加入和渴望加入金砖国家合作机制，确实反映了全球南方对现有国际秩序的强烈不满。

观察者网：习近平主席在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五次会晤上的讲话中提到，“金砖国家是塑造国际格局的重要力量”，强调金砖国家的独立自主。从这个角度来讲，金砖国家组织如何巩固自己作为“全球大多数人”所期望的新国际秩序、新发展周期的替代者的形象？

张维为：确实如此，我们可以说，这次峰会是全球南方从觉醒迈向行动的一个标志。以目前金砖国家所掌握的经济实力、科技实力和自然资源等，至少理论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可以相对独立于西方的合作共赢的经济板块，或者说，在其内部就基本可以做到“内循环”，在这个意义上，金砖国家确实是塑造国际格局的重要力量。我认为它已经有实力和本钱来推动建立真正有利于全球大多数国家的新的国际秩序。

我个人认为可以考虑金砖合作的进一步“组织化”，推动成立一个“金砖合作组织”，把现有的各种机构（如新开发银行等）和其它机制都整合起来。我们需要汲取77国集团组织化不足的教训，这种不足是其影响力逐渐虚化的主要原因之一。

现在有中国这样一个已经摆脱依附体系的超大规模文明型国家的引领，有金砖11个成员已经具备的硬实力和软实力，还有中国“一带一路”已经构筑起来的亚非拉上百个国家之间的经贸技合作，金砖力量只要运作得当，极有可能实质性地推动全球南方国家的进一步崛起，推动更多的南方国家经济上“去殖民化”，推动他们摆脱或至少部分摆脱现在这种“外围-中心”依附体系，推动国际秩序朝着有利于世界绝大多数国家的方向转变。

顺便说一句，许多南方国家的人文社会科学界，已经开始了“去西方化”“去殖民化”的大势，我认为中国的人文社科界也应该在这方面迈出更为实质的步伐。

观察者网：俄罗斯总统普京参加此次金砖国家工商论坛闭幕式时表示，金砖国家经济关系中“客观存在且不可逆转”的“去美元化”进程正在加速。讨论“去美元化”也是外界对此次金砖峰会的一大期待。您如何看待在全球范围内掀起的这波“去美元化”浪潮？

张维为：“去美元化”是大势所趋，但形式会是多种多样的。不久前，新开发银行总裁对罗塞夫接受《金融时报》对话时指出：我们的目标是实现放贷总额的30%使用本币，这不只是美元的替代品，而是一个系统的替代品。现在的金融系统是单极的，它将被一个更加多极的系统取代，我想这就是一种“去美元化”。

我一直说美国把美元“武器化”给世界带来了三重风险。一是储备风险。你存在美国银行的美元和购买的美国国债等可能被美国扣押。二是支付风险。美国可以随时禁止你使用跨国支付系统。三是贬值风险。美国乱印钞票稀释它的债务，各国普遍的看法都认为从长期看，美元已进入贬值通道。

现在美元在全球货币储备中的份额，已经从2001年的73%下降到2022年的47%。越来越多的国家在寻求SWIFT系统的替代方案，一个更加多元化的国际金融秩序正在浮现。在这个意义上，这次金砖峰会对这个问题所进行的讨论本身及其做出的决定，都具有深远的全球意义。总之，这次金砖峰会后，世界更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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