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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岗、郭春林、毛晨雨:“返乡体”落潮后,乡村何为?
关键字: 返乡城镇化土地问题三农问题农民工乡愁“中产化”再现的必然与突围
郭春林:也就是说,这里包含着一种可能性。威廉斯把文化分为三个不同的形态,每个时期都有一个残余文化,一个主导文化,一个新兴的文化,这三个是同时并存的。就今天的中国来说,我们的残余文化主要包括两类,一类是所谓的封建式的,前现代的,农耕社会时期的;另一个是社会主义文化。今天主流的文化当然是现代化,甚至是后现代化。但有一些新的东西在生长中,无论它是以什么样的形式或者是多大的体量在生长,但毕竟是在生长,这些东西要给它一定的空间,一个适当的环境。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中产的那些多愁善感的甚至是虚伪的那些对于乡村的想象,也许也能对这样一个新的东西的成长有一定的作用。但是,不能将希望建立在中产阶级甚至资产阶级的乡愁上,重要的是重新激活社会主义时代的文化,并在全球化的时代中探索并创造一种新的城市与乡村的整体性关系。当然这里需要更深入的讨论,很难。关键要看创造新的文化的速度和毁坏的进程,哪个快。
罗岗:这就涉及到文化再现的问题。今天对农村的再现,基本上要通过一个中产化的途径,因为话语权或文化领导权被掌握在“中产”或“预备中产”手里。从市场营销的角度来讲,文化产品最重要的不是卖给所有人,而是卖给了那些最具有消费能力的人。很显然,关于农村的文化产品,绝大多数不是给底层民众的。
改革开放30年生产出一个庞大的知识群体,这个群体往上一直上升到富人阶层,往下可以绵延到“预备中产”,某种程度上也包括鲍曼所说的“新穷人”,这个群体既具有一定的话语权,同时也是文化市场的主要消费者。今天关于农村有影响力的表述,譬如梁鸿的《中国在梁庄》,无论问题意识还是书写文笔,并无出色之处,甚至有明显的缺陷,但这个话题具有很强的文化生产性,而且明确以“中产化”的方式再现出来,吸引了文化市场的消费主体,成为了一种“文化现象”。面对这一现象,不可能回避,也不可能说这种书写有问题,然后就简单否定它。当代文化再现往往通过中产化的方式呈现出来的,不能简单拒绝这一再现,而需要对这个过程加以分析。
通过中产化途径再现出来的文化,并不完全与资本合拍,他和资本之显然矛盾重重,但又无法突破资本构成的限制。关键在于,中产再现的文化如果要突破资本的限制,用文化研究一个很重要的概念来表达,就是要寻求“接合”的可能性,所谓“接合”指的是超越自身的限度,跳脱出原来的脉络。借用郭春林的说法,就是寻求与各种“残余文化”的“接合”:譬如是否有与“社会主义文化”接合的可能?能不能找到和中国传统文化的“接合点”?只有有意识地寻求这种“接合”,才可能摆脱资本对文化再现的限制。套用过去的阶级分析的说法,小资产阶级因为其软弱性,有可能与资产阶级走到一块去,但也因为其革命性,有可能成为工农大众的同盟军。这好像是一个比较老套的分析方法,但放到今天的文化再现,其实也是这样,作为一种新兴的文化,既可能与主导文化合流,也可以和残余文化结盟。我们应该意识到,中产化的文化再现也包括在座的诸位,不要以为自己自外于“中产”,对中产文化再现的批评首先是一种自我批评。问题在于作为一种中产文化,要意识到自己局限性在哪里,然后再考虑怎么走出这种局限性。所以在某种意义上,《中国在梁庄》的问题,或许不完全在于这本书,而在于这本书完成之后,为什么会成为一种自我复制?因为没有反思,所以从来不考虑如何与残余文化的“接合”,以此突破自身的限制。
涉及到文学创作,大家肯定都熟悉一个古老而重要的命题:一个伟大的作家,总是处在艺术创作中表现出来的立场与他自身固有立场的矛盾中。列夫·托尔斯泰也好,巴尔扎克也好,正是这个矛盾使得他们的创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那么中产化对农村的再现,不一定自觉地意识到这个矛盾,但在表现农村问题时,应对现实表示尊重,意识到现实的复杂性,有可能对自我的立场构成挑战,而不是简单地把自己的立场套用到对现实的再现上。
知识分子作为话语生产者,与那些沉默的大多数民众相比,在再现的领域肯定是强势的。问题在于,能不能对这个问题具有反思性,这种反思性也不是依靠内在自我的发掘就能够实现的,内在自我发掘就是回到我的内心世界,这个过程恰恰是自我生产的,多愁善感也好,小确幸也罢,都是中产文化自我生产的一部分。假如要突破这一自我循环,关键在于如何处理与残余文化的关系。一方面是中国自身的传统,是否只能停留在现代的立场上看待传统,是否能够超越传统与现代的二元对立?另一方面则是中国革命的传统,在这个告别革命的时代,如何重新建立与中国革命和社会主义传统之间的联系?对中国来说,自身的独特性是由这两种传统所决定的,它们构成了中国认同的根基。今天的中产文化再现要摆脱主导文化的控制,必须重新确立与上述残余文化的“接合”关系,这样才能使新兴文化具有新的可能性。
观众:刚才大家都提到城乡关系,我想到的是城乡之间的知识青年和教育现代化的问题。以前科举的时候,传统的士大夫是耕读的,他做官以后也要叶落归根,还是要回到自己的桑梓之地。但是中国近代教育兴起以后,知识分子接受一种新的知识观,城市优先于农村,他一旦接触到这一段知识,就不愿意回到农村去了。
这个情况就是说,农村要现代,可能需要一批有现代知识和现代观念的知识分子去改造农村,但是农村出来的知识分子都不愿意回到农村,这个问题一直就存在。各种政治谱系的人都去探索,包括在河北定县,山东邹平,像梁漱溟、李大钊等人,他们都是号召知识分子回到乡村去,他们认为教育出了问题,就是说教育的都市化,一方面优势的教育资源都集中到城市,另一方面,城市生产这一套知识体系不可能和乡村生活方式合拍。像陶行知在小城镇示范,他要改造这个,就是要把知识和农村结合到一块。
但就我的经验来说,我看后来的1950年到1970年之间的中国小说,这个期间新中国对农村教育的设想,不单是希望把城市的都市化教育转移到农村,农村教育相对来说已经是在地化了,这种知识情况下生产出来的知识分子还是要千方百计地进城。
当然现在也没有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一个大的趋势。当时有一批知识分子,像乡建派的杨开道,他批评这些知识分子放弃了自己的道德立场。这些人追求一种更好的生活方式,他们这种个人自由也是不能否定的。他一旦接受这个知识,或者是无论是现代性的问题,知识的问题,教育体制的问题,和个人自由之间始终是冲突的,可能这个归根结底是城乡差别的问题。
罗岗:你的问题,关键在于中国的发展是一个不平衡的发展,不平衡发展意味着从东南沿海地区先造出一个更现代化的区域,然后从农村吸取包括人才在内的各种资源。这个吸取的过程,从来没有停止过,包括农民工进城也是如此,能够进城的农民工都是年轻的、身强力壮的、受过一定教育的、比较敢闯的,他们也是农村的精英。不仅如你所说的,都是受过教育的农村知识青年。不平衡的发展不断从中心到副中心,从大城市到二线、三线城市、到县城、甚至到市镇中都复制这个吸取过程,譬如1980年代许多文学作品,常常有农村青年回到乡镇的描写,这都意味着农民进城了。这都与资源往中心的流动有很大的关系。
当然,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了,与不平衡发展带来的流动相反,出现了一种反向的流动。由于大中型城市的生活成本、生活压力越来越高,出现了逃离“北上广”的情况。我们这一辈人有了孩子,作为父母亲的想法与我们的父母亲一辈已经不一样了,我们父母亲这辈的想法是孩子能够走多远走多元,但现在的父母会觉得,自己的孩子都是独生子女,他们在外面读了书还是回来吧,回来之后这儿有房子,生活压力小多了。你看上海房价是多少,内地城市的房价是多少,从大城市到小城市,这种反向的流动还是颇具吸引力的。
所以,我们不仅要看到因为不平衡发展带来的正向流动,也要看到因为不平衡发展带来的反向的流动的可能,这种反向流动假如能够持续下去,不只是重构大城市与小城市的关系,也可能给城乡关系带来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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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马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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