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江宇舟】

过去十天的伊朗俨然是全球舆论的中心。

先是国际原子能机构的报告显示，过去4个月伊朗浓缩铀库存大幅增加，已经够造近10枚核弹。

紧接着以色列以此为借口，于6月12日又一次对一个主权国家不宣而战，导致伊朗大量军事设施被炸、要员遇害。

不到十天，经历了多次表态左右横跳的特朗普，又于6月22日突然轰炸了伊朗核设施，并敦促被炸的伊朗速速回到被其亲手掀翻的谈判桌前，与此同时美国大量海空力量也正在向中东方向转移。

自6月13日以来，伊朗针对以色列的弹道导弹攻击数量和频率战争研究所

特朗普在社交平台宣布对伊朗核设施的袭击，结尾还在强调“现在是和平的时候了”......到目前为止，伊以冲突虽然规模还不能与中东前几次战争相比，但作为伊拉克战后中东地区爆发的第一场区域大国之间的对战，存在不少突破既有国际规则之处。并且冲突各方都缺乏对全局的把控能力，很可能将会把这场冲突带向不可知的方向。

无论是军事对峙还是政治拉锯，本次冲突都将进入常态化

伊以冲突爆发以前，美国从情报部门到大使馆多次发出以色列即将动武的信号，直到6月10日，还在安排美国驻以色列和伊拉克等大使馆人员的撤离事宜。无论主观动机如何（后文将对此展开），客观上都起到了“泄题”的效果。

伊朗的反应也明显是接住了美国的“泄题”。由武装部队总参谋长担任主席的伊朗被动防御组织最高委员会早在5月20日就举行会议，协调关键基础设施的防空保卫工作。伊朗最先进的防空系统在5月底就被重新部署在纳坦兹和福尔道等核设施附近。伊朗多位将领还在6月份密集视察了各处要地的防空准备工作。

在这样的准备下，伊朗依然损失惨重，这可以说是从军事装备、作战体系再到内部治理的连环失败。

但伊朗毕竟是中东排得上号的大国，在经历短期混乱以后，也迅速找回了节奏。到6月22日美国轰炸伊朗核设施之时，伊朗已经通过持续的反击，把冲突拖向了相持阶段。

这种相持首先表现为军事攻防上的对峙稳定。无论是以色列战机对伊朗的空袭，还是伊朗导弹和无人机对以色列的“袭城”，模式都已经相对固定。以色列的袭击主要是从打击伊朗军事和经济潜力、击杀高价值目标与推动伊朗内部骚乱等目的出发，更为强调借助情报与技术的精准打击。并且依托更为强劲的军事实力，现阶段至少已经取得伊朗西部的制空权。

但是以色列强大军力存在短板，不仅缺乏对伊朗发动直接大规模地面袭击和战略轰炸的手段，并且也缺乏对伊朗隐藏于高山深坑之中目标的打击能力。当伊朗缓过劲来以后，也掌握了自己的战争节奏，开始对以色列的核心政府部门、炼油厂、电站和商业中心进行反击。虽然精度远逊于以色列，但是正如去年10月的反击那样，既测出了以色列防空后劲不足，也严重干扰了以色列社会生活秩序。对于战略纵深有限的地理小国，这种干扰还有额外放大的效果。

更有甚者，伊朗目前还可能在打磨自己的“袭城”节奏。6月15日以后，伊朗的导弹发射和打击，无论从批次还是数量都呈现下滑趋势。以色列一度认为是自己毁伤效果突出，并公开宣布伊朗三分之二的弹道导弹发射器已经被摧毁。孰料到20日以后，伊朗突然又提高攻击强度，尤其是在美国打击伊朗核设施后，立即发动了数十枚导弹的攻击批次，展现了自己持续作战的潜力。

自6月13日以来，伊朗针对以色列的弹道导弹攻击数量和频率战争研究所

截至6月19日，以色列国防军评估已经强调了自己的空袭“显著削弱”了伊朗发射弹道导弹的能力，可随机被后续袭击“打脸”，也预示着伊朗反击措施和节奏设计上趋于成熟。

从政治上看，参战和利害关系各方立场也日趋不可调和，正在推动这场冲突走向长期化。

作为这场冲突的直接发动者及其盟友，以色列和美国的对伊朗核问题的立场一直非常清晰，要求伊朗彻底放弃铀浓缩，无论是军事还是民用。而伊朗强调和平利用核能是伊朗的合法权益，如果美以要求“零铀浓缩”，那就“没有必要继续谈判”。

双方在这个问题上来回扯皮，居然还酝酿出一个新提议，让伊朗停止铀浓缩三年并“取得美国信任”以后，可以在国际原子能机构与相关国家的严格监督下，恢复民用铀浓缩，算是在退一步才能到达对方底线的情况下，缩了缩脚趾头。

那么问题来了，已经花了几十年见识美国在核谈判立场上表演的伊朗，在坚持自我立场和再信美国一次之间，到底哪种选择才算失了智？

当然，还没轮到伊朗作出最终选择，随着原子能机构报告的出炉，以色列的炸弹就接踵而至。

历史还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具象化的注解，先期作为伊朗核委员会负责人的伊朗最高领袖高级顾问沙姆哈尼，被视作是一直以来“指导谈判”的关键人物。他一度被以色列认定死于轰炸之中，却在6月21日又更新了自己的社交账号，发出了如下声明：

“负伤幸存是我的命运，因此我还在，也仍是敌人仇恨的原因......为了伊朗，我愿意牺牲一百次。对敌人来说，与一个充满希望的国家作战将以灰烬告终。”

与美国相比，以色列的诉求更为不加掩饰。本次美国轰炸伊朗核设施后，至少还做了点表面工作，第一时间通知伊朗：只要不报复，美国的打击也到此为止，而以色列则明确表示，除了核设施，伊朗的弹道导弹也要摧毁，在同时达成这两个目标前，以色列对停火不感兴趣。

此外，美国多次表示不谋求伊朗政权的更迭。相比之下，以色列则是直接将“政权更迭”时时刻刻挂在嘴上。从袭击伊始，内塔尼亚胡就宣称将促成伊朗政权更迭，诸如“一盏灯已经点亮——带着它走向自由”、“我相信你们解放的日子已经临近”。此时他已经带领以色列成为了中东无数人民的指路冥灯，连这场冲突本身都是他为了维持自己弊案缠身的政府，所必须要保持的冲突常态化。

以色列不仅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自从6月15日以后，以军空袭的重点之一就从暗杀要员转为了打击对伊朗强力部门，包括伊朗执法司令部（LEC）、“巴斯基”民兵组织和伊斯兰革命卫队省级单位。以色列国防部长卡茨已经多次放言，执行这种打击正是要破坏伊朗政权的稳定。

有些文章将美国攻击伊朗核设施视为打开了“潘多拉魔盒”，其实如此公然打击一个主权国家的政府要员和治安管理部门，何尝不是另一种打开魔盒。可以预见，尝到如此甜头的以色列绝不会善罢甘休，这也将是此次战争将会常态化的原因之一。

耐人寻味的是，欧洲那些与伊朗还保留外交关系、并多次斡旋伊朗核问题的国家，这次的居间协调也整出了新意。

被称为“E3组合”的德国、英国、法国，目前提出的框架建议是说服伊朗降低乃至停止铀浓缩活动，此外还新增了两条，那就是限制弹道导弹发展计划，并停止支持国外的代理人部队。作为交换，他们提出所谓的“平行谈判轨道”。可以最初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由E3和伊朗达成一项较之前伊核协议更为突出严格检查的新协议，进而再共同去做通美国工作。在此基础上酌情考虑伊朗的弹道导弹计划，并允许德黑兰保留一定的民用铀浓缩能力。

这也是本轮伊朗核谈判的一大奇景，斡旋的居然敢逼被斡旋的谈判一方，去向谈判另一方提出更多条件，怎么看都像是趁机试探加揩油，更何况之前的历史已经充分证明了这些国家做不了美国和以色列的主，“平行谈判轨道”的可信度堪比如今网络流行的自证“我是秦始皇”。

英法德三国外长和欧盟外交与安全政策高级代表近日在日内外会晤，随后他们将与伊朗外长开展核问题谈判。画面中宛如囚笼的铁栏杆是神来之笔。

而更为奇特的就是伊朗现政府对此的反应——伊朗外长阿巴斯·阿拉格齐早在4月底就宣布，这三国由于其错误的政策，“已经在核问题上丧失了作用”。但饶是如此，伊朗仍可以和他们会谈。

本文在此特意将沙姆哈尼和阿拉格齐的表态放在上下文中，它们折射了伊朗两套班子在此番山雨欲来中依然没有停歇的撕裂和分歧。

也许，伊朗正在面对的是一场横跨内外多方、覆盖政治、经济、军事与社会治理的总体战。骰子已经掷下，注定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