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中国学者而言，情况则完全不同。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西来说”沉重打击了本就脆弱的民族自信。尽管严格意义上的“西来说”只是针对仰韶彩陶，与文化、人种等没有关系，而且安特生自己也表示，这只是一种假说。但他的说法一经提出，就在中国学术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安特生的假说要想成立，需要有两个重要的支撑点。第一，既然中华文明是外来的，那么要上溯文明的时间线，就一定要向外找，不会存在本地延绵不绝的史前文明。第二，由于文明是西来的，所以越往西，史前文明的时代就越早，越往东，史前文明的年代就越晚。这个假说来自于考古，想要支持与反对，都需要考古学的证据。

1926年冬，李济和袁复礼在山西夏县西阴村进行考古发掘，开启了中国人的考古事业。1931年，从哈佛大学留学回国的梁思永主持了安阳后岗发掘，在这里他发现了著名的“后岗三叠层”，即仰韶文化层、龙山文化层、商文化层由下而上的三层堆积。这三层文化前后堆叠，无可辩驳得证明了从史前到历史时期，中国历史是一脉相承的，不存在外来输入的情况。安特生假说的第一个支撑点被打破了。

李济在安阳殷墟第三次发掘现场获得唯一一片彩陶片（资料图）

1945年，考古学家夏鼐对甘肃发现的齐家文化遗址进行了深入研究，他发现安特生的分期存在严重错误。安特生并非职业考古学家，他在地层分析、年代确定时犯了严重的错误，误以为齐家文化比仰韶文化要早，事实上齐家文化的时间比仰韶文化要晚。既然东边的文化比西边的文化要早，那么文明只可能是自东向西传播，安特生假说的第二个支撑也被打破了。

到20世纪40年代，在越来越多更有力的考古材料面前，仰韶文化西来说不攻自破，安特生本人也承认此前的假说是错误的，他修改了自己对彩陶文化来源的认识。这场由考古而生的假说，也由考古而终结。

击破阴谋，抑制冲动

安特生之所以会提出错误的“仰韶文化西来说”，主要出于两点，一是当时中国考古发掘的局限性，二是19世纪以来中华民族文化西来说的影响。

自20世纪40年代之后，与仰韶文化有关的各种“西来说”本应彻底终结。但仍有国外学者坚持认为，至少中国的彩陶是西来的，仰韶发现的彩陶根植于年代上更早的西亚文明。

他们的一个重要理由是，在广阔的亚欧大陆，发现有许多新石器时代的彩陶，构成了一条隐约之间纵横数万里的彩陶链条。而且，总体上看，西端的史前文明时间更早，具备向东传播的可能。

那么问题来了，在这条链条上，彩陶承载的文化究竟是如何流传的？是否如长江之水，自西向东，滚滚而来？

在这条漫长的链条上，新疆处于居中的位置。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考古工作者在新疆开展了大量的研究，获得了确凿证据。从年代上看，新疆彩陶晚于中原彩陶；从型制上看，新疆彩陶深受东方黄河流域彩陶的影响。随着更深入的考古研究，我们逐渐得出结论：

在史前时期，中原文明向西传播，在影响了甘青地区之后，又越过河西走廊，影响到了新疆。来自中原的彩陶文化一直深入到中亚，而后逐渐消失于帕米尔的群山之中。所谓彩陶文化西来说，又是一种毫无道理的假说。

讨论至此，关于“中华文化西来说”，或者各种具体“西来说”都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但是，直至最近，仍然时不时有人提出“某某西来说”，似乎总要“帮助”中国人找点外援。对于这样的说法，特别是学术之外的目的，我们有必要提高警惕。不过，也要意识到，有时候警惕心太高，搞得草木皆兵，看谁都是敌人，也未必就是好事。

说回安特生，从五十年代开始，大陆学者对安特生的批判越来越猛，直到七十年代末，还有人称安特生为“帝国主义分子”，把“西来说”称作帝国主义要湮没中国文化的工具。其实，安特生早在四十年代就承认了自己的假说不能成立，并且表示将所谓“优越文化”强行带到中国是没有根据的。

当年北洋政府之所以邀请安特生来华，一个重要原因是瑞典是当时西方国家中“不太坏”的一个。某种意义上说，北洋政府的选择有道理。安特生在中国取得了重大的文物发现，还邀请瑞典皇太子古斯塔夫访华，与中方定下协议，安特生的收藏先运到瑞典研究，然后两家平分，最终所有的研究成果发表在中国地质调查所的出版系列中。

在今天看来，安特生无疑掠夺了中国的宝藏，但相比于同时代的那些“探险家”、“考古家”，安特生算得上是君子了。而且，他回到瑞典，筹建东方博物馆之后，确确实实将一半的文物还给了中国。从1926年到1936年，瑞典分七次将文物送还中国。

令人感慨的是，这些漂洋过海回到中国的文物，居然全都丢失了，反倒是留在瑞典的那些，至今仍然完好。还有不少文物，因为各种原因从一开始就没有带去瑞典，留在本地的基督教堂，后来大多毁于运动。

东方博物馆（资料图）

安特生提出的“西来说”是错误的，但他接受批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及时做了修改，足以可见他是一位令人尊敬的学者。今天的仰韶文化遗址博物馆门口，树立着一尊安特生的雕像，这是他应得的评价。

我们也要注意的是，这场由安特生引发的、有关“西来”的学术讨论，其结果不仅关乎中国。考古研究显示，在亚欧大陆的东、西两端，史前时代各有文明，存在明显差异，最终各自形成了灿烂的文化。硬要说中华文化“西来”，是可笑的。同样的，如果非要跨越山海，说西方文化“东出”，也是毫无道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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