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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毓海:回望千年治理经验,“改革与反改革”思维无法理解中国大历史
关键字: 中国治理改革知识分子传统文化韩毓海柳宗元王安石王阳明
因此,王安石认为宋代的根本问题是在顶层,干部队伍不够专业化。如果说改革要做顶层设计,顶层设计的核心是什么呢?就是要进行专业化。就是按照干实事的标准,去改革组织路线。干部干部,就是会干事的人,能为国家干实事的人,但组织路线出了问题,选拔出来的却是不想干事、不会干事、也干不出事来的混混,我就想起小平同志当年讲的一段话,他说我们现在有这么多的干部,其实从人数来说也不是很多,我们的问题主要是不够专业化。不够专业化怎么办呢?当然就是学习喽。
第三个跟大家分享的政治文献是《外稿》作者是南宋时期的政治家,叫叶适,他是永嘉人,也就是今天的温州,这个地方出了很多的人。
叶适
这个人在南宋非常危机的时候,不断地出来做事。他先是做平江,也就是苏州的官员。在苏州期间,他写了很著名的政治作品,就是《外稿》。我们大家研究中国治理的时候,往往不注意叶适这个人,因为他的词写得很臭,按照中文系的标准简直不入流,但是,他的《外稿》是第一流的政治文献,可惜读过的人不多。后来他做了工部侍郎兼国用参济官。南宋北伐的时候,他提出很重要的想法,就是到江北去开辟武装根据地,建立堡坞来安置流民。
他有非常多重要的见解,举一个例子。他在《财总论一》里说,三代都是重实的,这个实是什么?就是指仁心和民心。而与三代观点不同的就是管仲,因此管仲标志着中国政治上很大的变化,因为他开始重财,他认为的“实”就是理财。而汉宣帝就继承了管仲的想法。汉武帝和秦始皇就是王霸之道。所以,汉代的时候就把财而不是人心当作实际了,到了魏晋,江左是重名,但这个名却变成了重词赋,词赋完全虚的、贵族的东西,重词赋,这是重虚名的极端,那还不如重财赋呢。我朝大宋,更加等而下之,宋代也重名,宋代重名也就是重法。法是什么呢?就是程序。所以宋代简直是名实皆失,因为选拔的标准既不是三代的为人民服务,也不是秦汉的富国强兵,而是一切按照程序来,这样,国家和人才,就被僵化的程序给困死了。
我记得朱苏力老师讲了一段话,他说我们不能什么事都迷信法。他的观点跟叶适很像。他说我们改革开放那是法治的结果吗?那是小平同志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又画了一个圈,就改革开放了。如果按照祖宗的法,一切按程序来,哪会有改革开放呢?宋代的问题,所谓重名,也就是重法,一切都是按照程序来。宋的问题不是没有法,而是法太密,法太虚,法脱离了富强和民心,于是两头皆失。
叶适说,“隋最富而亡,唐最贫而兴”,关键在于帝王不重视民心,而重视财富,他认为这是舍本逐末。盐利起于春秋,田税起于鲁国,秦皇汉武欲求富强而有国家财政制度,但是,他的失在于人心。隋朝是很富的王朝,但这是一个无心的王朝。秦也是这样,它是无心的,统治者无心,结果无心失天下。他失去的是民心,并不是因为不富、不强。怎么叫失人心呢?就是执政者的功利心压倒了平常心,执政者一旦丧失了平常心,他就不能理解老百姓了。这就是他所谓“国无骏功,常道先衰,士无奇节,常心先坏”。
读到这里,我就很感慨,我年轻的时候,读西方社会科学的经典,感觉西方的社会科学,重视的是人心。霍布斯讲人与人之间是狼,斯密讲交换是人的天性,马克思讲人是劳动和交换的人,弗洛伊德讲苦难创造了文明,西方政治理论的一个特点是立足人心,有一种面对人心和震撼人心的力量,这是基督教的影响。如果政治和治理就是富国强兵之道,那么这样的政治就没有真正的力量,就没有面对人心的力量。
叶适批评王安石的治国就是理财的说法,指出这种说法特别是起于唐代中期的“永贞革新”,到了宋代最盛。最后造成的结果是一大批病民的胥吏,后果就是为了财赋和经济的增长,而不顾老百姓的死活。叶适这里提出一个问题,王安石当然也看到,但却没有引起他高度重视的问题,就是中国的官员队伍是由官和吏这两部分人构成的。王安石虽然说要提升官员能力,把那些非专业化的人转变成擅长财政、经济、司法的专家,但这种设想根本没有推动。原因是让顶层结构自己改造自己,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上层本来就不屑于财政、经济、司法这些碎事,他们知道的大事就是看文件。而知道财政、司法、税收的人是胥吏,即官员的幕僚和助手。中国的干部队伍是由官和吏构成的,官与吏相加,所以人数很多。官员是公务员,他可以逐渐地升迁,只要不犯错误按程序就能上去。胥吏呢?不是公务员,他就是事务员,就是管财政、经济、司法等等这些碎事的。实际上这个国家是由谁治理呢?当然不是没人治理,其实就是这些胥吏在治理。胥吏是没有工资或者工资很低的,他就是靠办事得好处费,党纪国法,能够治官,但却不能治吏,官员无为,胥吏胡为,国家不乱那才怪呢!
《水浒传》当中最典型的事务员就是宋江,宋江不是官,他就是办事员。他非常了不起,透露一个信息给晁盖,刘唐就跪在他面前,给他送一百两黄金。而且真正的问题是官员在不断地调走,而胥吏永远待在地方,永远不动,而且师徒相承、子孙相继。浙江就是出胥吏的地方,鲁迅的家乡绍兴就是出师爷的地方。
这个政治制度的分裂,在叶适的文章当中叫做“胥吏之害”,也叫做“官无封建,吏有封建”。自永贞革新以来,财权、兵权、人事权都渐次收归了中央,地方大员割据一方是不可能了,似乎没有封建和战乱了,但是,一方面是地方官员因为无权而无所作为了,另一方面,封建还有没有呢?有的,只是由贵族和地方大员的封建,变成了土豪劣绅和胥吏的封建罢了。这种土豪劣绅和胥吏的封建,“从古患之,非直一日也,今为甚者。盖自崇宁极于宣和,士大夫之职业虽皮肤蹇浅者亦不复修治,而专从事于奔走进取”,也就是说,官员们连最肤浅的事都不干,专从事于奔跑进取,“其薄书期会,一切为胥吏之听。而吏人根固窟穴、权势熏炙、滥恩横赐、自占优比。渡江之后,文字散逸,旧法往例,尽用省记,轻重予夺,惟意所处。其最骄横者,三省枢密院,吏部七司户刑,若他曹外路从而效视,又其常情耳。故今世号为公人世界”,治理领域,就是办事员的世界,“又以为官无封建而吏有封建者”,意思是官员是不断调走的,吏是永远在那里的,宋以来,中国封建的原因就在这些吏。今天有一个词“小官大贪”,说的就是科级以下的权力太大了,因为他是直接办事的。无论你的改革理想多么好,顶层设计得多么完美,但到了基层就推不动了,原因在这里。
毛主席谈到《红楼梦》的时候,他很重视的一回是“痴情女偏逢薄命郎,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贾雨村为什么听门子的?因为门子说出了《红楼梦》的真谛,就是你要知道你贾雨村是怎么上来的,“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门子就是胥吏,他怀里揣着“升官图”呢。毛主席指出,中国的封建制度就是这样一个官员依赖办事员的制度,因为官员对治国理政这一套是不知道的,他知道的就是走程序,真正办事的是办事员,而不是官员。这样的官吏二分,就造成了所谓“官无封建和吏有封建”的问题。
接下来探讨朱子和陆九渊在宋代的作用。介绍朱熹的《白鹿洞书院教规》。
儒家的思想当然不是一个整体,到宋代以后发生了一个很重要的变化,这个变化就是在朱子手里完成的。他完成的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使儒家深入到了中国的基层。我们知道朱子有很多著作,我讲的是一篇很一般的《白鹿洞书院学规》,一般是一般,善璐书记前一段时间让我帮着搞《北京大学章程》,大家找了许多国外大学的章程做参考,我提议去看看《白鹿洞书院教规》,因为这是中国最早的教育章程。。
儒家怎么在基层扎下根的?这主要是因为朱子倡导儒家到基层去,把儒家的教条,改造为基层社会的社会行为规范,当这些行为规范为基层百姓自觉遵守,成为他们日用不觉的东西,儒家就成功地立足于中国基层社会,就建立起一整套价值观和价值体系。朱子这种面向中国基层的改革,在中国的政治中是很重要的。
儒家深入基层,关键在于它抓住了一种人,就是父老。当年刘邦取天下,进入长安的时候,他说了一句话“与父老约法三章”。项羽兵败垓下,他也说了一句话“无颜面见江东父老”。彭丽媛同志当年唱过一首歌《父老乡亲》。父老是什么?父老就是中国基层的那些乡贤,我们今天所说的乡贤文化,就是朱子首先倡导的。所谓父老,就是今天中国农村的最美乡村教师、最美乡村医生、孝子等等这些人。朱子在中国农村做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义学,给没钱的孩子办义学,设义仓、修义渠、修路等等。扶植父老,为的就是他们可以替代胥吏。同时一边教育农村的子弟,一边把基层组织起来去做事。
理学传统的根基是儒家思想的基层化,就是朱子最厉害的一点,比孔子厉害的一点,孔子是鼓励学生都去当官,好比有老师给学生说“你上了北大,竟然没当省部级干部,那就是失败”。我说老师啊,朱子的方向可是与你是反的呢,他是要深入人民群众当中去,做他们的教师,帮助他们办公共事业,这是朱子最了不起的地方,就是在中国基层建立了乡规民约。朱子的这一点,对日本社会的影响也最大,日本就是靠朱子学,建立起他们的基层社会治理体系,日本的基层社会,至今还是组织得很好很严密的,这是江户时代以来,运用朱子学治理基层社会的效果。
朱子还有一个贡献,是把王安石的青苗法,改为了社仓法,社仓是朱子的发明,义学是不是,我就不知道了。他把国家对于农民的小额信贷,改为立足基层的社会保障体系。他说青苗法与社仓法的区别是:青苗法“其给之也以金而不以谷,其处之也以县而不以乡,其职之也以官吏而不以乡人士君子,”可见,社仓是基层百姓的互助组织,蒋介石在《中国之命运》里,对于社仓法推崇备至,至于毛泽东呢?我认为,互助组也是受了朱子社仓法的启发。
淳熙五年(1178),朱熹知南康军,也就是到咱们孔总的老家江西星子县做官,在那里建了白鹿洞书院,淳熙八年,陆九渊到白鹿洞书院讲学,把大家都讲哭了。陆九渊是一个更加讲服务基层的人,他与朱熹的意见有差别,但主张儒家到基层去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习近平总书记来北大与大家座谈,鼓励大家读书,引用的“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就是《白鹿洞书院学规》中所谓“为学之序”。所以,我说咱们搞大学章程,要看看《白鹿洞书院教规》,这个不错吧?
我前面说,总书记讲治理,不仅仅是讲富国强兵,顶层设计,而是更深刻地讲到社会治理,基层治理,因此方才讲到价值观的问题。他在北大的五四讲话,核心就是价值观问题,关键在于,价值观问题,必须落实到社会规范,特别是基层社会的行为规范。这就是朱子的思想。“正其义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这些都是《白鹿洞书院学规》里的话。
到农村去做父老,要像父老对自己的子弟一样去对待乡村的人们,要像老师对待学生一样对待那些子弟。这种价值观,经过很长时间的发酵,在晚清的后期极大的影响了中国的乡间,特别是影响了中国湖南的学者。钱钟书先生的父亲钱基博写过一本书《近百年湖南学风》,他就是讲朱子的思想怎么在湖南的基层得以发展。这个发展最终在曾胡左彭手里焕发出来,怎么做到“朝出鏖兵,暮归讲道,上马杀贼,下马读书”,如何把自己乡里带出来的人叫做子弟兵,大家看曾国藩的家书,也走的是朱子的路。
毛泽东主席在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这个思想的影响,人民公社,可以说思想来源与马克思的《法兰西内战》、与巴黎公社的原则有关,但实际上,互助组、合作社、人民公社,更与朱子开创的基层互助传统有关,如果一千年来,在中国基层没有这个互助的传统,仅靠巴黎公社的原则它也不成。毛泽东的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其实就是把朱子的学说拿来治军,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一套。
如果说“永贞革新”的转化使中国的政治聚焦在财政、司法上,王安石进一步提出了人才的顶层设计的问题,那么朱子之学,这个新儒学,它完成的是中国基层的行为规范、价值观设计,我们今天讲治理,不仅是国家治理,更重要的是社会治理。我们国家的大政方针很好啊!内政外交,全世界都说好啊,而我们很大的问题在基层、在社会层面、在老百姓的行为规范,这就是全社会的价值观问题。
建立社会规范,建立文明社会,而不仅是富强的国家,靠与西方接轨,靠移植西方的法制,忽视中国的传统和基层,那是办不成事的。因此,我们千万不能说中国基层的老百姓是不懂法的。所谓乡规民约就是中国最基层的法制,存在了上千年了。在这一点上,我又得提一下朱苏力老师,他写过著名的令中文系叹服的文章,《秋菊的困惑》。他分析电影《秋菊打官司》,他说秋菊要的是天理,并不是西方的法。我们一定要知道天理和法制是不同的,法律一定建立在基层的文化和习俗的基础上。离开了文化和习俗,法律是两张皮的,推行不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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