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常洛闻】

刚刚达成交易的日铁吞美钢，是收购，是投资，还是“盟友税”？

这事儿还要从2021年讲起，当时日本制铁宣布以141.89亿美元的价格收购美国钢铁公司（U.S. Steel），当时日本在扩张海外市场，以对抗中国钢铁企业在业内的绝对统治地位，同时对冲美国关税政策的不确定风险。

而美国钢铁公司成立于1901年，虽然曾经是美国历史上首个“10亿美元公司”，但也因为需求萎靡、技术落后等原因，粗钢产量一度跌到世界第29位，当时日本制铁公司已经收购了印度和泰国的钢铁公司，收购美国钢铁的布局箭在弦上。这能让日本制铁的粗钢年产能达到8600万吨，有资格冲击全球第二的位置（第一为中国的宝武钢铁集团）。双方的合作，看似多赢。

收购后，新“日美钢铁”粗钢产量将跃升为全球第四。日本制铁株式会社简报截图

但这笔交易因为疫情、政府更迭等种种原因，一直到特朗普“二进宫”之后才再次进入正轨，经过几轮讨价还价，日本制铁以每股55美元的价格（约合141亿美元）收购了美国钢铁100%的股份，表面上维持了“原价”。实际上收购消息公告前，美国钢铁的股价只有40美金左右。

除了股价的溢价部分，公告显示，美国钢铁公司仍将是一家在美国注册的实体，总部仍将设在宾夕法尼亚州匹兹堡；美国钢铁公司董事会的多数成员将是美国公民；包括首席执行官在内的美国钢铁公司主要管理人员均为美国公民。

更重要的是，日本制铁与特朗普政府达成的协议还包括了“黄金股”条款，向美国政府发行的黄金股不同于普通股和优先股，它不代表任何财产权属，但权力极大，可在公司重要决策中拥有特殊权利或者否决权。包括推迟日本制铁数十亿美元投资的计划、关闭工厂、以及更改原材料采购方式等关键决策。

根据签署的协议，为了争取美国官员的支持，日本制铁还承诺在2028年以前，对美国钢铁进行约110亿美元的新投资，保证生产和工作机会都留在美国境内。日本制铁在美国也获得了重要的立足点，可以完全避免未来美国关税政策变化带来的风险。

出现裂痕的美日同盟

日本制铁首席执行官桥本英二表示，非常高兴日本制铁与美国钢铁公司的合作得以实现，将通过投资、转移先进技术以及双方公司管理层和员工的努力，来巩固美国钢铁作为全球领先制造商的地位。

但桥本的表态，一点都不像一份庆祝胜利的贺词，其原因也不难分析。

2025年年初时，已经在拜登政府任内想尽办法，甚至不惜诉诸法律的日本制铁为了能收购成功，承诺在收购基础上向美钢追加投资，即便如此，当时的追加投资方案总额只有27亿美元。而且在拜登政府任内否决相关交易之后，美国企业克利夫兰-克里夫斯（Cleveland-Cliffs）与纽柯钢铁（Nucor）曾试图“乘虚而入”联合竞购，但提出的报价仅有每股约30美元，总额约72.5亿美元，是日铁的一半。

到2025年2月，日本首相石破茂访美时又亲自向特朗普表示，日铁将修改方案，进一步“显著”提升投资额。当时特朗普在会谈中未直接回应钢铁收购，反而要求日本增加驻日美军费用分摊。

这一“在商言商”的市侩表态，加剧了市场对交易流产的担忧，导致美钢股价当日下跌6.4%至36.77美元，远低于日本制铁原定的每股55美元报价。到2025年交易终于敲定，特朗普政府从日铁身上，有可能总共要比拜登政府多赚100多亿美元，更不要说特朗普个人和他的“朋友们”在股票市场中的大把收益。

根据日本制铁2025年3月31日的财年业绩公告，全年营收86955亿日元(约603亿美元)，营业利润5480亿日元，上年为7787亿日元，同比下降29.6%。全年归属母公司所有者的净利润3502亿日元，上年为5494亿日元，同比下降36.2%，哪怕在海外钢铁周期不振的背景下，也算是一个不太理想的状态。

当然日本也有自己的算盘。由于美国政府在吃到甜头之后，仍然在军费分摊方面不断加码，要求日本将军费提高到GDP占比3.5%，甚至5%，引起东京的激烈反弹，单方面取消了原定于7月1日的举行2+2安全会谈。所谓2+2，是指两国的防长和外长同时与会，长期以来被认为是美日“同盟”关系的重要内容。

东京还派出高级官员放风，称取消会议的决定与7月20日的日本参议院选举也有关系，日方担心选举前举行安防方面的会议，会被认为是向美国示弱，导致选情进一步下滑。这与石破茂“日本的防务费用由自己决定”有一定的矛盾，也说明日本现在虽然仍然不免与美国深度绑定，但国内“关摄家族”已经远非铁板一块。

虽然日美钢铁的合作是近几年少有的大手笔，但并不能对中国在钢铁领域的霸主地位产生显著影响。中国企业的粗钢产量长期占据世界总产量一半以上，钢铁相关专利申请量常年占据全球总量的7成以上，产量、营收、利润都断层领先。

中国企业更关注的，恐怕是另一种可能：有中国的民营企业收购英国钢铁后，“回天乏术”酝酿退出，英国要么成为发达国家中第一个失去钢铁产能的经济体，要么走国有化的回头路，导致英国国内工人、业界、政界都对中国企业颇有微词的“多输”局面，是否会在“新美钢”身上重演，如果真的出现，到底是让“新美钢”更日本，还是更美国，才能破解？

美国钢铁公司

韩国钢铁不高兴

值得注意的是，2024年，根据世界钢协年报，韩国人均钢铁表观消费量达到923.5千克，位列世界第一，韩国的浦项制铁也在粗钢产量前十之列，如果不是生在亚洲，恐怕早就是一方霸主。现在“新美钢”的出现，恐怕最直接的“受害者”就是韩国钢铁企业。

2024年底，受需求不足影响，韩国第一大钢铁生产商浦项制铁关停了历史长达45年的第一线材工厂，2025年6月，韩国第二大钢铁生产商现代制铁宣布，暂时关停2号钢厂。

韩国一向将电池、石油化学、钢铁视为国家的三大支柱产业，目前三大支柱在各种原因，尤其是美国“关税炸弹”的压力下都面临绝境。

韩国媒体以市值为基础，对100大制造公司2024年年报进行的分析结果显示，2024年3个支柱行业的平均营业利润约为2500亿韩元，与前一年（7197亿韩元）相比骤减66%。从行业来看，电池（5家）减少97.5%，石油化学（14家）减少64.5%，钢铁（6家）减少46.4%，营业利润减少率位居“前三”，与同期100大制造业的平均营业利润激增79.1%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与日本企业相似，韩国企业也把求生希望放在了海外，尤其是发达国家中钢铁需求最大的美国身上。但是在出海之前，作为长期竞争对手的几个韩国企业，需要先解决内斗问题。

2025年4月份，浦项控股集团与现代汽车集团进行了谈判，探讨投资现代制铁在美国所建设钢铁厂项目。现代汽车集团此前宣布计划投资8.5万亿韩元（约合59亿美元）在美国路易斯安那州建设现代制铁的第一家海外工厂，计划于2029年投产。

浦项控股集团提出，在完成投资后，要求使用现代制铁在美国的工厂生产线生产浦项控股钢铁产品，供应给美国汽车客户，但是现代制铁的回应非常消极。而国际竞争对手，包括安赛乐米塔尔等跨国钢铁企业正跃跃欲试，要把浦项挤出局。因为如果韩国企业能携手同心，现代可以免予背上沉重的财务负担，浦项能够在没有海外建厂的情况下获得本地产能免予关税风险，现代-浦项北美联合体将会是一个相当可怕的竞争对手。

但是日铁兼并美钢的成功，给韩国企业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美国每年的钢铁进口量约占消费总量的25%，加拿大、墨西哥、巴西常年位居向美国出口钢铁和钢铁产品的前三名。2024年，韩国向美国出口了价值20亿美元，总计153万吨钢铁位居第四，日本对美的钢铁出口货值为12.3亿美元，总量约94.万吨。排在韩国、德国之后，位居第六。

如果韩美贸易谈判不顺，韩国企业好不容易在美国打下的市场，很可能会成为“新美钢”吃到嘴里的第一块肥肉，日韩的钢铁“地位”恐怕面临对调。而且钢铁并不是终端消费品，与之紧密相连的汽车、建筑都将受到影响，长此以往，日本企业可能借“新美钢”逐步将韩国企业，包括钢铁、汽车等一系列韩国品牌挤出北美。

日铁的今日，会是三星的明天吗？

韩国李在明政府上台后，本来就挂着“抗日反美”的标签，G7会议上，李在明的外交首秀又因为特朗普的意外退席，导致美韩首脑会未能成行。按照惯例，韩国总统第一次首脑会晤必须是与美国总统举行，也就是说在11月庆州APEC会见中国首脑之前，李在明必须想办法见到特朗普。

可是见面不能白见，在军费分摊矛盾尖锐，关税谈判陷入僵局、韩美日军事合作名存实亡的背景下，李在明政府没有能力，也没有意愿向华盛顿输诚。“新美钢”模式，可能会给韩国提供一个新的选项。

此前拜登政府时期，借《芯片与科学法案》承诺的大笔补贴，三星在美国得克萨斯州泰勒镇规划了一个以4nm芯片工厂为核心的生态集群，但随着工程进展和政策变化，投产、开工一拖再拖，目前泰勒工厂最快2027年才能全面投产，由生产4nm制程芯片升级为2nm制程芯片的工作也进展相当不顺，加之竞争对手台积电步步紧逼，三星的订单萎缩，在韩国国内平泽晶圆工厂的建设也陷入暂停。要求三星按“新美钢”模式，追加对美国工厂的投资，可能会成为韩美两国政府都能接受的折中选项。

有一些不同的是，日本制铁以近两年纯利润的高价投资美钢，让渡企业的管理主导权，换取美国的市场和政治承诺，试图用阵痛换取长期的“海外日本”，是因为美日并非“盟国”，而是战胜国与战败国，监视者与被监视者的关系，钢铁产业关系战略安全，其相关商战不可能平等。

韩企在美国市场份额更大，与美国政治议程的绑定程度比日本浅，在半导体产业有一定的优势，又恰逢一个想要有所作为的左翼总统上台，其实并非只有不断追加在美国的赌注一条路。

归根结底，出于经济考虑，美国不想要一个纷乱的亚洲，但从长远来看，美国更恐惧的，是一个必然会团结的亚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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