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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兆光:侧看成峰?——“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读后感
关键字: 哈佛中国史葛兆光说到“复杂”,对中国读者来说,最为重要的当然就是“问题复杂”。所谓“问题复杂”,说到底是一个观察历史的立场、角度和方法的变动与多元。二十世纪以来,研究中国历史的现代史学比起传统史学来,不仅增加了“古今”、“东西”、“中外”等分析框架,也用进化的观念代替循环的观念,以平民的历史代替帝王的历史,打破原来的经史子集知识分类,使其转化为现代的文史哲学科,在文献之外增加了考古发掘与田野调查,对历史资料进行客观的审视和严格的批判。但到了二十一世纪,本质与建构、想象与叙述、后殖民与后现代,以及帝国与国家、国别与区域、物质与文化、疾病与性别等,五花八门的新观念、新角度、新方法,使得“中国”与“历史”不得不被拿出来重新认识,因此,这一套帝制中国史书系中涉及的很多新说,也呈现了晚近理论和方法的变化,这或许也能给我们有益的启迪。
我一直强调学术史要“别同异”。对海外中国学研究,我们特别要注意它自身隐含的政治、学术和思想背景,千万别把他们研究“中国史”和我们研究“中国史”都用一个尺码评判或剪裁。有人误读我的说法,以为我是把海外中国学看成“异己之学”,将海外学者“视为另类”,其实不然,恰恰是因为他们与我们所研究的“中国”不同,所以,我才认为特别要重视这个“异”。透过海外中国学家对“中国 / 历史”的叙述,我们不仅能看到“异域之眼”中的“中国史”,而且能看到塑造“中国史”背后的理论变化,也能看到重写“中国史”背后的世界史 / 全球史背景。其实,当他们用流行于西方的历史观念和叙述方法来重新撰写中国史的时候,另一个“世界中的中国史”就产生了。
如果他们和我们一样,那么,我们还能从他们那里学什么?他山之石才可以攻错,有所差异才互相砥砺。总是说“和而不同”的中国学者,往往只有“和”而缺少“不同”,或者只有“不同”却没有“和”。所谓“和”应当是“理解”,即理解这种历史观念的“不同”。中国读者可以从这些看似差异的叙述中,了解欧美中国历史研究的一般状况,也可以知道某些颇为异样的思路之来龙去脉。比如《宋代》卷中,在提及欧美有关宋代科举与社会流动的研究时,作者列举了贾志扬(John W. Chaffee)、李弘琪、柯睿格(E. A. Kracke)、郝若贝(Robert Hartwell)的研究;在有关宋代日常生活仪礼的研究中,则介绍了华琛(James L.Watson)、伊沛霞、裴志昂(Christian De Pee)、柏清韵(Bettine Birge)、埃琛巴赫(Ebner von Eschenbach)的成果。而对明代政治,卜正民更指出,当年牟复礼(Frederick W. Mote)曾经认为,明代是宋朝皇帝与蒙古大汗两种传统的结合,蒙古野蛮化把帝制中大部分对皇权的限制都摧毁了,这就形成明代所谓的“专制统治”(despotism);而范德(Edward Farmer)则更有“独裁统治”(autocracy)的说法,把明代这一政治特点从制度设计层面提出来;接着贺凯(Charles O. Hucker)又以胡惟庸案为个案,讨论了明代初期皇权压倒相权的过程,以及“靖难之役”使得皇权进一步加强。这样,我们大体上知道美国的中国学界对“专制”这一问题的讨论经过,也知道了有关明代“专制”研究,美国与中国学者的差异在哪里。
读者不妨稍微注意他们观察中国历史时的聚焦点。前三卷中有个做法很好,撰写者常常会将他关注的议题开列出来,使我们一目了然。例如对秦汉,他关注:(一)在帝国秩序之下逐渐式微,但并未被完全消除的地域文化;(二)以皇帝个人为中心的政治结构之强化;(三)建立在表意文字基础之上的文化教育,以及由国家操控的(state-sponsored)、巩固帝国存在的文学经典;(四)帝国内部的去军事化(demilitarization)和对帝国边缘族群所开展的军事活动;(五)农村地区富裕的世家大族的兴旺。对南北朝,作者说明这一时期的历史重心应当是:中国地理的重新定义及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新的社会精英,世袭制的军事人口和新的军事组织,影响后世的宗教使中国不再严格按社会与政治来划分人群,等等。对唐代,他关注唐宋政治与文化的转型、中国地理格局的再变化、商人与外部世界、城市中的商业与贸易引起的文化与文学变化;而在卜正民所撰写的《元明》一卷中,虽然并不像前几卷那样明说要点,但他一方面说,“我们只需举出元明史上的两大主题——独裁制和商品化(commercialization),在宋代尚不见其踪影,而到了元明时期,它们在质和量上已发生了飞跃性的变化”,因此,他“没有把它(1368年元明易代)当作中国历史上的一个转折点,而是连接两段历史的纽带。使明王朝崛起的叛乱,确实终止了蒙古人长达一个世纪的统治,但也使蒙古人的遗产得以历数百年而传承不绝。元明两代共同塑造了中国的专制政体,将中国社会解体,重新以家族为中心聚合起来;并且为更好地积聚商业财富而重建了中国人的价值观”;另一方面他别辟蹊径,不仅把社会结构(《家族》)、自然环境(《经济与生态》)、宗教信仰(《信仰》)、物质文化(《物华》)以及外部世界(《南海》)各列一章,而且特别指出“这两个朝代所在的时期恰好是研究世界其他地方的气象史专家所说的小冰川期(the Little Ice Age)”,因此他特别详细地叙述了自然灾害——饥荒、洪水、干旱、飓风、蝗虫、流行病。从这里,读者或许可以看到他对元明两代历史的新认识。同样,对清代历史来说,我们也可以注意,为什么罗威廉在《治理》这一章中那么重视“理藩院”、“内务府”和“军机处”这三个他所谓的“创新”?因为这三个“创新”,其实就是“管理”、“保护”和“控制”,它指向清王朝政治统治最重要的三个方面:一是对汉族中国本部十八省之外的管理(大清帝国的多民族与大疆域),二是对皇帝个人及其有关家族的保护(异族统治者的利益和权力保证),三是满洲统治者对核心权力包括军事权力和行政权力的高度控制。
这也许是理解清朝作为一个“帝国”的关键?
这套“帝制中国史书系”,值得击节赞赏的地方很多。比如,我们常常以为欧美学者总是习惯追随新理论,但在书中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对新理论在历史研究中的限度,也有相当清楚的认识。举一个例子,我很赞成《清代》卷中罗威廉的一个批评,他说,一种所谓“后殖民主义”观点指责二十世纪初中国政治精英,说他们总是认为中国应当走欧洲式的民族国家道路,因而这一思想便成为中国民族主义力量的部分原因。罗威廉冷静地指出,这一说法“貌似合理且引人入胜,但需要记得,晚清的中国精英们没有这样奢侈的后见之明。对越来越多的人来说,为了国家能在即将到来的战争中存活,把他们的政体重建成有力的西式民族国家,确为当务之急”,这才是同情理解历史的态度;再举一个例子,在讨论中国史的时候,这些来自西方的学者总能不时引入世界或亚洲背景,使中国史超越现代中国的“国境”,与世界史的大事彼此融合、相互对照,因此对一些历史事件与历史人物,不免多了一些深切理解和判断,与那些盲目相信“中国崛起”可以“统治世界”,因而对中国历史做出迎合时势的新解释的学者不同。如卜正民关于哥伦布与郑和航海的比较,就批评一些趋新学者把郑和当作探险家,并且比作哥伦布的说法。他指出,哥伦布的目的不是外交或探险,而是经济利益,而郑和的目的是外交,即“不是一个为了在海上发现新世界的职业探险家,而是一个皇室仆人为了达成一个僭位称帝者的迫切心愿——获得外交承认”,因而这两个同样是航海的世界性事件,引出的历史结果大不相同。当然,我们也可以从中学到欧美学者在历史中说故事的本事,自从劳伦斯·斯通(Lawrence Stone)的《叙事的复兴》(The Revival of Narrative: Reflections on a New Old History)以来,西方学者对历史如何叙事,重新有了更大的兴趣,而卜正民正是这一方面的高手,在《元明》卷中,他仿佛讲故事一样的方式对元明两代历史的叙述,会让我们想一想,中国通史著作非得一本正经地写得教条而枯燥吗?
毫无疑问,这套书也有我不能完全赞同的一些地方。作为一个中国历史研究者,阅读之后也有我的疑惑。首先,从文献资料上说,我要指出的是这套书有的部分虽然开掘了若干边缘文献,但有时不免过于轻忽主流历史文献(比如二十四史、通鉴、十通等等)的引证,甚至有一些常见的正史文献要从今人(如唐长孺)的著作中转引,这是中国学者难以理解的;而从学术论著之参考上说,对近年中国学界的论述仍然较为忽略,以中古史为例,虽然陈寅恪、郭沫若、唐长孺、王仲荦、韩国磐等人的著作时有引述,但是,显然对近年以来中国学者的新研究了解相当不足,即以北朝之“子贵母死”一事为例,作者没有提及田余庆精彩的研究就是一例;其次,我也要说,如果以较严格的水准来衡量,书中有些论述也有不完整、不深入或者还有疑问的地方,比如,《南北朝》卷对中古时期的佛教与道教论述,似乎略有问题,至于《唐代》卷说“隋唐佛教最终分成了四个宗派”(天台、华严、禅和净土),这更是不太可靠;《宋代》卷虽然注意到宋真宗时代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转折点”,但遗憾的是,这里并没有深入分析为什么这是一个“历史转折点”,其实,可能更应当指出从“安史之乱”到“澶渊之盟”两个半世纪之间出现的胡汉、南北、儒佛、君臣四大关系的新变化;再比如,对宋代儒学从反官僚体制到融入意识形态主流的曲折变化及其政治背景,似乎简略或者简单了一些,让人感到对理学的叙述深度不足;而在《元明》卷对蒙元叙述过少,与当下蒙元史作为世界史的热潮相左,这一做法令人疑惑;而在有关王阳明与“大礼议”关系的论述中,作者似乎认为,由于王阳明支持嘉靖尊生父而使得王阳明之学得以兴盛,这一论述根据也许并不充分,结论也稍显简单,因为事实上,嘉靖皇帝并未因为王阳明和他的弟子在“大礼议”中的立场,而改变禁止“王学”的政策;至于《清代》这一卷中,罗威廉对费正清朝贡体系的批评似乎也不能说服我,尤其是他用来批评费正清之说而举出的例子,即大清帝国和朝鲜、越南在“引渡与边界”方面“基于对等主权国家的模式”,这一说法恐怕缺乏历史证据。当然,这些并不重要,任何一套通史著作,都会留下这样那样的问题,这也是通史著作被不断重写的意义所在,历史不可能终结于某一次写作。正如前面我所说的,这六卷帝制中国史新书,即使仅仅在思路的启迪上,就已经很有价值了。
“帝制时代”在1911年结束,这套从秦汉开始的六卷本“帝制中国史”也在清朝结束之后画上句号,但掩卷而思,似乎这又不是一个句号,而是省略号。为什么?请看罗威廉在最后一卷《结论》中提出了“帝制中国”留下的三个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国家。他说,“大清帝国在性质上与之前各代相继的汉人或异族王朝有所不同。作为标准的近代早期欧亚大陆形态之多民族帝国,其在扩展‘中国’的地理范围,将如蒙古、女真、西藏、内亚穆斯林与其他非汉民族,整合成一种新形态、超越性的政治体上,取得惊人的成功。”但是,此后从“帝制中国”转型来的“现代中国”,也面临清朝遗留的种种问题,他追问道,现代中国将如何维持这个多民族国家,如何解决蒙古人、满洲人、藏人、穆斯林的分离主义趋向?
第二个问题是政府。他说,清王朝是一个省钱的小政府,很多政府工作“转包”给了当地精英(士绅、乡村领袖、地方武力领导以及商业上的中介者)、团体(宗族、村庄、行会)。但是,当十九世纪清政府面临国际侵略和内部问题时,“在这种竞争环境下借政治以求生存,一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国家机器似乎就成为必要”。这也许是一个历史学家的“后见之明”,抑或是为庞大的现代中国政府上溯源头,那么,这个更大、更强、介入更深的“政府”将给现代中国带来什么后果?
第三个问题是“公”领域。罗威廉说,十九世纪中叶以来,以公众利益为名开办并给予正当性的各种事务(如慈善、防卫、基建、商业行会)突然发展,开始在地方蔓延,虽然这可以视为“国家扩张的伪装方式”,但这种情况的出现,一方面使得国、共两党得以利用,另一方面使中央政府需要对这些领域重申控制的必要。那么,这是真正意义上(如哈贝马斯所说)的“公共领域”吗?它在清朝之后的中国发展状况如何?它在当代中国又将是个怎样的命运?
走出帝制之后的中国,似乎仍然残留着帝制时代的问题,而这些问题都值得继续深思。若干年前,孔飞力曾经在《现代中国的起源》(Origins of the Modern Chinese State)一书中试图解答这些问题,但是,我以为这个问题的最终解答,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和更多的努力。
近些年来,东洋学者撰写的中国史,较新的如讲谈社之“中国史”系列,较旧的如宫崎市定之《中国史》等,都已经翻译出版,并且引起中国读书界的热烈反应。我听说,引起热议的原因,主要是它们不同于中国久已习惯的历史观念、叙述方式和评价立场,这让看惯或读厌了中国历史教科书的读者感到了惊奇和兴味。那么,现在西洋学者撰写的这一套“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呢?人们常引苏东坡诗“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来比喻在不同角度,往往观察各有所得,如果说,日本学者对中国史是“横看成岭”,那么,西洋学者编纂的这套“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是否也会“侧看成峰”,并且引发中国读者新的思考和议论呢?
2016年7月18日初稿于上海,8月14日修订于芝加哥。
(本文刊于《东方早报上海书评》第399期,原题为《侧看成峰?》,2016年9月25日出版)
- 原标题:葛兆光:侧看成峰?——“哈佛帝制中国史”书系读后感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孙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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