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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山对话朱云汉:中美关系会走向合作还是冲突
关键字: 中美关系中美合作中美竞争特朗普朝核问题自由主义国际秩序主持人:刚才我们讨论了美国外交政策的本质。不过,我们也许应该花一点时间想想,中国未来会在国际舞台扮演什么角色。福山教授最近写的两本书,强调政治责任制、法治和国家能力的重要性。在部分章节中,您提出中国如果忽略前两个因素,其发展模式是无法长久持续的。鉴于中国宪法的特点,您认为中国以后会在国际舞台上扮演怎样的角色?
福山:中国如果要扮演美国自1945年以来在国际舞台所扮演的角色,即作为一个提供多种全球性公共产品的世界性霸权,将面临多方面的束缚。这些束缚一方面来自中国的历史经验,一方面来自于中国政权的正当性问题。
就历史经验而言,有很长一段时期,中国把自己视为国际体系中的受害方。因为在帝国主义世界里,中国是一个反帝国主义的国家,既反对美帝国主义,也反对苏联帝国主义。因此,对于共产党官员来说,很难告别这样的历史观,意识到今天的中国已经相当安全了,应该承担维护世界秩序的责任了。
另一方面,就是关于中国政权正当性的问题。每当中国国内出现不满情绪,政权很容易利用民族主义授予自身合法性。这是中国让我觉得可怕的地方。政权可以自上而下操纵民族主义,但草根层面本来就有很强的民族主义情绪,根本无需加以煽动。我听说如今你跟中国街头老百姓讨论南海问题,他们的愤怒感可能比领导人强十倍。民众的这种情绪不容易受到控制,在中日中韩出现争议期间,反日反韩情绪高涨,政府觉得很头疼。或许中国想对这股强大的力量加以利用,但有很高的失控风险。目前中国没有必要操纵民族主义,因为过去这段时间中国经济发展的还不错。虽然增长速度放缓了,可至少还有6%、6.5%,鉴于中国经济的提炼,这样的增长已经相当可观。所以人们真正要思考的是,一旦中国经济遭遇严重困境,会发生什么?
现场有很多经济学家,你们对中国的了解比我更深入,不过我很难看出中国的经济发展模式如何保证可持续性,因为没有任何一个大国能够无限维持高增长率,所以如果中国经济增长率从6%、6.5%掉到3%、4%,甚至更糟糕,如果中国遭遇自1978年后从未出现过的经济衰退,那政权的正当性就会受到质疑,因为其正当性很大程度上来自于促使经济增长的能力。一旦经济不再增长,中国只能寻找政权正当性的其他来源,比如民族身份认同以及对外政策。
不过当然,现阶段可能还不需要面临这样的状况。
主持人:朱教授,你几十年来一直在观察中国的发展,请问你如何看待中国未来可能采取的对外政策?中国国内的经济、政策又将朝什么方向发展?
朱云汉:这是一个很大的主题。我认为,中国的崛起是非常快速的,事实上也远远超过他们原先的预期。不论是在心理层面、智识层面还是政治层面上,中国都还没有做好担任全球领导者的准备。
不管出于意识形态原因,还是出于现实原因,中国都不想继承美国的霸权地位。所以中国不会填补美国留下的所谓权力真空。
但我认为中国已经根据自身的国家利益,建立了诸多“区域+1”平台,“1”就代表中国,比如“东盟+中国”、“欧盟+中国”、“海湾国家+中国”、“加勒比海和拉丁美洲+中国”,以及“中东欧+中国”这样的概念。这些区域联盟本身都具备一定规模,大致能与中国平起平坐,中国希望利用这个平台来协调政策、深化合作。这是对中国比较有利的做法,中国在这种框架中处于中央地位。历史上中国就习惯于中央大国的身份。
另一方面,中国在自身能力范围以内谨慎地有所作为。这一点在习近平领导下表现得尤为明显。中国在输出基础设施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提供公共产品——这个领域过去是被以美国为首的西方所垄断的。比如刚刚福山教授提到的亚投行,这是自布雷顿森林体系以来第一个非美国领导的多边机构,这是具有极大历史意义的事件。在某种程度上,金砖国家开发银行也有类似的意味。中国的银联支付系统既可以说是“VISA卡”或“万事达卡”的补充,也可以说是“VISA卡”和“万事达卡”的替代品。所以当俄罗斯被踢出Visa/万事达体系之外的时候,为了降低金融制裁造成的冲击,它必须接入银联支付系统。此外,中国还在SWIFT体系之外开发了自己的转汇系统,SWIFT是所有国际银行网络汇款的网络。目前中国的替代品还并非主流,但有潜力进一步做大。另外,在网络基础设施的任何领域,中国都建立了平行于国际主流产品的替代品,比如优酷之于YouTube,微信之于Facebook,这是需要引起我们注意的。
另外,我们刚刚提到中国在未来十年、二十年会碰到什么样的挑战?比如投资主导型增长模式是否能够无限持续下去?地方政府的公共债务是否已经到了临界点?另外,空气污染、水源供给等生态问题也很严重。我们同时也看到,年轻世代参与政治的积极性更高,渴望发出更大的声音,所以政权的正当性也面临挑战。
但是我认为,这不是我们首要关注的领域,我认为中美竞争主要在以下两个领域:首先,中美哪种体制能更好地适应科技高速创新带来的革命性变化,包括绿色科技、物联网、新材料、生物医药以及人工智能等方面,如何驾驭科技使其给社会带来有益的影响,同时将它对社会稳定的威胁降至最低,我想这会是21世纪最重要的竞争。哪个国家可以利用这些科技来创造更普惠性的经济增长、更有效的治理手段、更具可持续性的发展模式,以及在法规和公共服务方面更主动地回应社会需求的变化。所以这场竞争将是社会创新、经济创新、政治创新的全面竞争。事实上,托马斯·弗里德曼等美国观察家担心,中国在智慧城市、绿色科技、物联网、共享经济等领域的响应速度可能会快于美国。这是我们应当高度关注的地方。
第二个领域在国际层面,比如哪个国家更能够铸造新兴经济体和发达经济体的共识,以此推动全球治理体系的改革。尤其是在未来十年左右,新兴经济体将在国际治理层面享有更大的话语权,国际机构需要适应这样的新现状。中国目前对全球年GDP增长的贡献率大约为30%,发展中国家加起来约为60%。所以现行规则必须改写以适应世界变化。根据普华永道的预测,到2050年,全球最大的八个经济体中,只有两个是现在的G7成员国,即美国和日本,德国到时会成为全球第九大经济体,英国会成为第十名。届时新的G8都有谁呢?除了美日,还有中国、印度、俄罗斯、墨西哥、巴西和印尼。所以我认为这会是中美之间另一个非常重要的竞争领域。
主持人:您觉得中美之间的合作和竞争,对其他国家和地区,尤其是对东亚和台湾来说,影响和意涵是什么?从这个角度来说,您对台湾政府和人民有什么样的建言,我们应该怎么样去应对中美关系未来的新变化呢?
福山:中美这种新竞争会带来许多风险,我想大家已经看到东盟国家的现状。本来,东南亚国家应该站在统一的立场上,避免中国侵蚀它们的利益,比如中菲、中越的一些领土问题。到目前为止,中国展现出高超的技巧,通过各个击破,一个一个地来解决这些问题。中国坚持不会通过多边谈判协商领土问题,只会进行双边协商。中国通过柬埔寨等国家,使东盟难以取得一致立场。中国在这方面取得的最重大的成就便是改善与菲律宾的关系,菲律宾新总统上台后改变了阵营。所以,这样的先例对想避免中国势力掌控的自由国家不太有利。我了解对台湾在这些领土问题上的立场比较复杂,在法理上你们与中国大陆站在同一边。但在权力层面,这些可能受到中国崛起威胁的国家比较难团结一致。
另外一个我没有提到的是“一带一路”,这是很重要的主题。“一带一路”的成功直接关系到中国模式的成功。“一带一路”和以往中国与拉丁美洲、非洲建立关系有着不同的性质,过去中国重视进口大宗商品以满足国内工业需求,但“一带一路”是要重塑欧亚大陆,中国希望把国内部分重工业转移到中亚等国,让这个经济带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如果他们真的能做到的话,就会给现在以美国为中心的全球经济体系带来巨大的改变。但他们真的能够做到吗?
我提出疑虑,并不是希望中国失败,但从客观角度来说,中国将面临巨大的挑战。基础设施和投资导向型经济增长在中国是可行的,因为政治变量能够得到控制,但是到了中亚,到了巴基斯坦,到了中东,他们没有办法去控制这些变量。“一带一路”的成功与否,都要看这些国家的治理水平、政局稳定程度以及合作积极性。
另外还有一个因素就是俄罗斯,“一带一路”贯通了俄罗斯传统的势力范围。现在中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我不认为俄罗斯真的愿意在“一带一路”上与中国真诚合作。所以,我认为“一带一路”存在很多政治不确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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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责任编辑: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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