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桦：您刚才提到了粮食危机和能源危机，这是冲突爆发前的主要担忧之一。那么，在长期解决这一危机的过程中，某些经济问题或人道主义援助是否会成为关键因素？

伊万·季莫菲耶夫：这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其中之一是恢复因制裁和限制措施而受破坏的全球供应链。当然，我不认为这在当前起着决定性作用。俄罗斯及其伙伴已经找到绕过这些制裁的方法。需要指出的是，西方本身也在制裁中提供了人道主义豁免。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世界避免了这场冲突对粮食安全和能源安全造成的严重人道主义影响。

但还有另一个严重的人道主义问题，那就是如何解决战争对乌克兰以及受冲突影响的俄罗斯地区所造成的创伤。这包括排雷、基础设施的重建，以及对战争中失去亲人的乌克兰人和俄罗斯人的帮助。这将是俄乌经济上的一项沉重负担。

韩桦：这也涉及到您的经济领域研究。总体而言，俄罗斯如何在西方制裁下维持经济运转并保持韧性？与此同时，俄罗斯面临了哪些挑战，例如通货膨胀等？此外，您如何看待在利雅得会议上关于恢复美国对俄投资的讨论，以及这对中国在俄投资的影响？

伊万·季莫菲耶夫：俄罗斯经济的韧性甚至让俄罗斯人自己感到惊讶。在很大程度上，这归功于俄罗斯央行和政府多年来的前期准备工作。在发起特别军事行动之前，我们建立了自己的金融信息传输系统（报文系统）和支付系统，减少了对西方体系的依赖。这使得我们在面对西方制裁风暴时能够保持金融稳定。

俄罗斯圣彼得堡大卖场内的自动提款机（图源：彭博社）

与此同时，我们迅速重建了本土工业体系，特别是在军工和军民两用产品生产方面。与中国及其他友好国家的贸易往来，帮助我们减轻了贸易和进口方面的冲击，包括消费品进口。中国始终保持公正和客观的立场，不参与任何军事联盟，也没有在军事意义上选边站队。在西方对俄制裁的背景下，中俄两国保持正常经贸关系。中国不仅成为俄罗斯商品的重要市场，还接收了那些被欧洲和美国市场拒之门外的产品。此外，印度也在购买俄罗斯石油和其他大宗商品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总体而言，俄罗斯经济能够保持韧性，主要依靠以下几个因素：政府充分的前期准备和有效的危机管理；俄罗斯经济的市场化促使企业自主应对挑战，而非依赖政府救助；良好的外交关系——尤其是与中国的紧密合作。

至于美国投资重返俄罗斯的前景，我们必须保持谨慎。首先，从法律角度来看，这些投资仍然是被禁止的。根据美国法律，目前无法向俄罗斯进行新的投资，因此，相关讨论目前仅停留在初步探讨和观察阶段。

如果乌克兰冲突在所有各方均能接受的条件下达成和平协议，俄罗斯的利益得到满足，那么可以预期某些制裁可能会被取消。但需要警惕的是，这些解除制裁的措施可能只是临时性的，可能更像是“豁免”而非永久性的法律废除。因此，俄罗斯可能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仍需面对制裁框架的影响。这意味着，一旦针对投资的制裁豁免出现，西方投资可能会逐渐回归，但制裁仍将是一个长期风险。

遭受经济制裁后的俄罗斯商场繁荣依旧（图源：纽约时报）

无论如何，即便西方投资回归，也不会影响中国在俄罗斯市场的地位。中国已成为俄罗斯市场上的重要力量，很难被取代。

韩桦：我认为，中国和俄罗斯都必须面对“两个西方”：一个是美国，它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放松制裁，而欧洲方面则可能会坚持制裁。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如何应对？

伊万·季莫菲耶夫：您的分析是正确的。最近的制裁情况就说明了这一点：欧盟在特别军事行动三周年之际推出了第16轮制裁，而美国却没有采取新的制裁措施。因此，我们可能会看到这样一种局面：某些美国盟友仍然在实施制裁，而美国本身却没有跟进。

考虑到美国在国际金融体系的核心地位，美国的制裁对我们来说比欧洲的制裁更具威胁性。如果欧洲继续维持制裁，对俄罗斯的影响远小于相反的情况——即美国维持制裁，而欧洲解除制裁。

就中俄合作而言，美国的制裁同样比欧盟的制裁影响大，因为中国的金融界更加担忧美国的“二级制裁”，而对欧盟的制裁并没有那么敏感。如果美国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减少金融制裁的风险，那么中国的金融机构会更愿意推动中俄合作，并为双边贸易提供更多金融服务。

韩桦：希望如此。接下来可以讨论金砖国家货币或金融结算体系？毕竟，特朗普可能会恢复与俄罗斯的部分对话和谈判，但与此同时，他对金砖国家的金融合作、特别是金砖货币持极端敌视态度，而俄罗斯却是金砖货币的坚定支持者。您对此怎么看？

伊万·季莫菲耶夫：是的，俄罗斯支持全球金融体系的多元化。但必须指出，这不仅仅是俄罗斯的立场，印度的立场也类似。印度与美国保持着良好关系，并深度参与全球化，但它仍然支持国际金融体系的多元化，因为它意识到垄断并不是最佳选择。

中国在保护自身金融体系和市场免受制裁和外部干涉方面做了大量工作。中国正在推动人民币在国际交易中的使用。人民币目前尚未对美元构成挑战，其全球占比仍然不高，中国人民银行在推动人民币国际化的过程中一直采取稳健态度，换句话说，中国在“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步推进，这是一种理性的战略。

考虑到这些因素，我不认为金砖货币在短期甚至中期内会成为现实。这个构想仍然更多是一个概念，而非一个切实可行的解决方案。关键问题在于——谁来主导这套货币体系？它将如何运作？其价值基础是什么？这些问题都尚未得到解答。

从这个角度来看，我认为特朗普对金砖货币的过度警惕有些夸张。但另一方面，他确实意识到新的经济中心正在崛起，这对美国构成了挑战。因此，他的态度可能会相当强硬。在他第一任期的前几个月，他对中国的表态还算克制，但随后他的政策变得极具攻击性。众所周知，他将中国视为美国的主要竞争对手甚至威胁。因此，我们还需要观察他未来如何处理对华政策。

2月28日，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外办主任王毅在北京会见俄罗斯联邦安全会议秘书绍伊古（图源：外交部网站）

韩桦：对于中国和俄罗斯而言，我们不仅重视两国政府间的合作，也高度重视学术界及其他各个层面的交流。在我看来，特朗普并不愿意在乌克兰危机上投入过多时间和精力，他在国内还有许多更重要的事务需要处理。

虽然预测未来变得越来越困难，但我还是想让您做个预测。特朗普的主要目标是对付华尔街等国内问题，而不是过度关注乌克兰危机，他只是想尽快结束这场冲突。那么，您认为他将采取什么样的政策？

伊万·季莫菲耶夫：特朗普的关注点始终在未来，而不是过去。不管我们喜欢他还是不喜欢他，有一点是明确的：冷战已经成为历史，而当前的乌克兰危机则是冷战遗留下来的问题。这一点毋庸置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仍然处于冷战的“回声”之中。

对于特朗普来说，乌克兰危机是过去的问题，而不是未来的问题。他试图摆脱与过去相关的沉重负担，专注于未来。事实上，他已经意识到，乌克兰危机无法在军事上取胜。在当前形势下，西方根本不可能战胜俄罗斯，而继续向乌克兰提供武器，只会加剧风险——正如我们在对话开头所谈到的，这可能会导致局势进一步升级，甚至引发美俄直接对抗。

特朗普出身商界，他明白乌克兰危机意味着什么：巨大的财政消耗。数千亿美元的支出本可以用于美国的基础设施建设，比如修路、机场现代化等——这些可不是小钱。他想节省这些资金，并将其用于更具价值的方向。那么，问题来了：他的下一个方向是什么？

2月27日，特朗普总统和英国首相基尔·斯塔默在白宫会晤（图源：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