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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锦华:我为何变成女性主义者
关键字: 戴锦华女性主义女权男权女性作家简爱阁楼上的疯女人第二性波伏娃伍尔夫大概一年前,我看到网上一个有趣的帖子,大概意思是网络禁忌,在网上切忌不能干什么。第一句话叫做“猫狗是主人”,第二句话叫做“同志不能黑”,第三句话叫做“直男癌去死”。其中两句话都是性别议题,而且如此开放,如此先锋,如此正确。美国创造那个词“政治正确”,如此具有政治正确性。但是我们也要思考,这些表达是对我们今天现实的一个真实的、准确的勾画吗?如今现实中“直男癌”们各个都惭愧地无地自容吗?今天同志们都占据了舞台中心吗?
在我们的大众文化当中,在“同志不能黑”的同时,有一个必黑的角色就是“剩女”。“剩女”相对什么东西剩下来了?相对父权制、异性恋和婚姻制度。在我那个年代,当我决定要结婚的时候,我感觉好像有责任要对我的朋友们解释一下,是基于什么我决定走进婚姻的。当然,天然合法的一个东西就是我爱上了一个爱我的人。《简·爱》里那句著名的台词:爱人与被人爱是无名的福气。我要告诉大家说,我真的很爱他,他真的很爱我,所以我们决定走进婚姻殿堂。
其实,婚姻在今天更重要的是一个财产的形态,但是在我那个时代没有财产层面的意义。一方面,在法律意义上绝对婚姻财产共同拥有,另一方面,我们基本上没有私有财产,用现在的说法我们叫“无恒产者无恒心”。但是我想,我可能是比多数人更有恒心的一代人。
我们今天回到那个历史节点上,其实是为了让大家重新获得对那段历史的感知。35年前还没有人去讨论《简·爱》是不是一部女性主义著作。35年前,大家认为《简·爱》就是哥特罗曼斯,这是一种评价。今天有更刻薄的评价,说那不就是玛丽苏的开山之作么?还有人说那不就是“霸道总裁爱上我”嘛!严肃的说法:《简·爱》是欧洲文学史上第一部现代主义小说,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奠基之作。尽管有这样高的评价或者那样低的评价,它在那之前完全没有被从女性的生命、女性的生命体验、女性在特定的历史结构当中所可能产生的表达方式来解读。
我经常碰到年轻的女性主义者,她们并没有看过原书,但是告诉我:《阁楼上的疯女人》说《简·爱》这部小说中,柏莎和简·爱才是姐妹,柏莎应该跟简·爱两个人手拉手走出桑菲尔德庄园,永远把罗切斯特抛在身后。这种观点我不反对,作为一种选择也不是问题,看上去柏莎又高大又美丽,好像他们俩也挺般配的。
然而,这不是《阁楼上的疯女人》里的叙述,也不是《简·爱》作者夏洛蒂·勃朗特,作为一个贫穷的牧师女儿,在那种衣食不周的德文郡的荒原里可能产生的想象。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儿女,我们每个人都是现实的囚徒,我们每个人都不可能有无尽的自由去飞翔。
作为一个19世纪的一百多年前的一个穷牧师的女儿,一辈子没有得到过真实的爱情,最后她嫁给了妹妹的未婚夫,然后死于难产,生命非常短暂,非常拮据,非常悲惨。这本书的价值就在于,她写出这样一部著作,毫无疑问是女性的梦想,是女性的白日梦,但是在这个梦想当中,她传递出了(至少在我们这本书的两位作者看来)完全不同的追求、反抗、极端大胆的冒犯和梦想。所以在这个故事当中,简·爱不仅是阁楼上的疯女人(柏莎)的重影,她还和罗切斯特是互为镜像。
这不是“霸道总裁爱上我”,而是一个平等的爱的故事,一个女人突破挑战,凭借自己的智慧和才华,不妥协地战斗,赢得了一个阶级上比她高得多的男人的尊重,那个男人被迫把她当作一个平等的人。而在这个相互的平等当中,他们共同向我们传递出了一种19世纪英国资本主义及其资产阶级昂扬向上的战斗精神。他们是精神上的兄妹,他们是精神上的共同者。但是,他们同时又是在一个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性别极端歧视的结构之下的一对男女,而且是一对主仆。
在这样一个过程中,那个时代的一个反抗的、独立的、智慧的女性,她怎么去表达她的愤怒、她的绝望、她的疯狂?在故事中她成了另外一个角色,就是阁楼上的疯女人。我们今天是在一个结构的意义上去把握作者的潜意识,这个潜意识并不是精神分析的潜意识。这个潜意识是历史的潜意识,是文化的潜意识。这两个作者在非常精致的文学分析当中,以非常好的文学训练、文学修养、艺术体认当中把握到了这一点。不是想当然地说柏莎是简·爱的重影,而是从对柏莎的出现、她和简·爱同在一个几乎无望的、单恋的情绪时的相互呼应的分析中得来的。
别忘了,《简·爱》是向全世界拓殖的大英帝国的开拓精神在一个女性身上的体现
如果我们上升到理论层面,会觉得非常好玩。这部著作是一个批判的、激进的、前卫的奠基性的著作,但是这部著作在30年中受到了很多女性的批判、女性主义者的批判。我相信对它深不以为然的男性也有很多。但是,在这30年当中他们开不了口,他们没办法站在一个丑陋的老旧的男权沙文主义的立场上来诋毁它。反而是由更激进主义的女性表达着对它的批判。
如果我们参照那个批判,会更容易地看出一个历史的过程,比如在这个故事当中,夏洛蒂·伦勃朗没有说简·爱和柏莎手拉手走出,而是说她们是重影关系,是一个女性的内心,反映的是在男权深深压迫下女性内心的双重性,她的驯顺和她的反抗、她的理性和她的疯狂、她的朝圣之行和毁灭之行。
这个故事毫无疑问地借助西方差异理论的二元论,重新表述了男人和女人,不过在这部著作里面把它表述成“你们男人”、“我们女人”,这是一种反抗的姿态。因为当男人说“我们”的时候,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包括女人,但当女人说“我们”的时候,肯定是包括男人的,当然也包括了对男人的认同。所以在那个时刻,“你们男人、我们女人”,已经是一个巨大的反抗。
关于“我们”这个表述已经有太多讨论,这里就不一一介绍了,只举一个例子来说吧,斯皮瓦克就提出说,这里不是这么简单的“你们”和“我们”,是另外一个层面的“你们”和“我们”:你们是谁?大英帝国的臣民们;我们是谁?柏莎,来自于西印度群岛殖民地的混血儿。
大家注意,已经有种族议题牵涉进来了。我读到斯皮瓦克时真的很高兴,因为这本书突然变厚了,因为读到了夏洛蒂·勃朗特的另一个维度。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熟读《简·爱》,坦率说,我年轻的时候,它对我来说也是一个玛丽苏的梦想。我年轻时经常说我想要一个带飘窗的房子,那个房子不重要,最重要的是那个飘窗,我可以坐在那里读小说。那时候就有男性带有善意或者恶意说,你要的不是飘窗,是那个房子里的罗切斯特。
同样的思路,我们看简·奥斯汀,讲的不是一个大家庭嫁女儿的故事,不是一个女人为自己找丈夫的故事,几乎是大英帝国崛起之前的英国的社会文化史,但是你要有眼睛,你要有意识地去读。我说在《简·爱》当中,斯皮瓦克也有观点指出,当柏莎作为一个殖民地的混血儿出现时,你突然发现,罗切斯特婚姻的不幸之处在于他把自己卖到了西印度群岛。英国人有头衔,殖民者第二代有金钱,这是一个买卖,这是一个交换。
在这个意义上,你会看出来罗切斯特的耻辱是双重的,首先是性别的耻辱,关系是颠倒的,一个男人盲婚哑嫁地把自己卖了。同时是种族的颠倒,他必须降低自己的身份嫁给血统不纯的被玷污的那个角色。同样你就会发现,简·爱最后说:“我是一个自由的女人,我是一个独立的女人”,她以真正独立姿态面对罗切斯特的时候,不光因为罗切斯特瞎了残了,还因为她有了遗产,经济的平等。
伍尔夫,1926
我们经常说弗吉尼亚·伍尔夫的“女人的一间屋”,但伍尔夫在同一篇文章中说道,在“自己的一间屋”的一个必要的条件是“自己的支票本”,也就是经济独立。鲁迅先生说,首先要有独立,“首先要有经济的保障,爱才有所附丽”,否则的话,娜拉出走之后怎么办?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简·爱说我是独立的,我是自由的,可以以自由的和独立的人和你面对的时候,因为她有了那个遗产。简·爱的遗产是从哪来的?她的叔叔。她的叔叔从哪挣的?西印度群岛。
《简·爱》的第二段爱情故事是简·爱与圣约翰。圣约翰和简·爱的关系在哪里?圣约翰要去印度传教,你会发现这部著作的伟大,已经远远地超越玛丽苏的那个层次,因为它同时自觉不自觉地带出了一个社会文化史,带出了一部当时英国的社会文化史。
我们在里面会看到,比如说罗切斯特他们家拥有桑菲尔德庄园,那怎么至于走到出卖自己这一步?因为他是次子。当时的英国是长子继承制,次子年长后干什么?把自己卖出去,当牧师、从军,或者到海外去开拓。这是简·奥斯汀的故事当中无所不在的东西。你们注意到简·奥斯汀的小说当中女主角爱上的都是长子,她那个故事当中丑陋的、插足的第三者都是次子们。
所以我觉得非常有意思的是,《阁楼上的疯女人》这本书给我们打开了一个重要的面向,让我们去看这些女作家的性别意识,她们的性别意识是怎么在当时时代的规范之下流露出来。但是此后的争论则把其他的面向补充了进来,我们是女人,是社会规定我们成为女人。西蒙娜·波伏娃的那句话今天听起来已经太老了,但也经常被人们忘记:“女人不是天生而成的,女人是被社会建构而成的”。
- 原标题:戴锦华:我为何变成女性主义者 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
- 责任编辑:马密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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