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多数美国人心中珍藏着一种信念，即他们的国家降生于革命风暴当中。尽管这则建国神话对大众充满吸引力，但其实世界至今还在等待美国革命的到来。

我无意在此贬低美国国父们的成就。他们的集体行动确实使美国冲破了外国国王——英王乔治三世——的桎梏，让美国人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且不论英国统治者究竟是座压在美国人民身上的大山，抑或仅是只远隔重洋的蝇虻，推翻他的统治都谈不上是一场革命，只能算作民族解放运动。美利坚合众国是民族解放运动的先行者。其他深受外国殖民统治之苦的国家——特别是数十个亚非拉国家——直到大约两百年后才完成了民族解放。

革命与民族解放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革命的本质永远是社会性的。要判断一场运动是否是真正的革命，最根本的标准在于它有没有迎来命运攸关的时刻，即革命者有没有用刀尖抵着统治者的咽喉，并威胁道“不让权就掉脑袋”。

无可否认，1773年的确发生了波士顿倾茶事件。该事件反映出，当时美国人认为英王分走了自己的收入，是无理的剥夺。然而，倾茶事件针对的是外国国王，而不是美国自身经济社会的权力结构。

波士顿倾茶事件以及由此发端的茶党被许多人视作美国革命的象征

还有些人提出，当亲英派“保王党”离开美国，回到英格兰或出走加拿大时（加拿大本来是作为保王党大本营而存在的），美国曾经历了一场革命。这些保王党多数曾是新殖民地经济大权的掌控者。

亲英派的出走确实是重大历史事件，但它不是革命，其本质是经济精英阶层之间的更迭换代，亲英派“保王党”被独立派“爱国者”取而代之。胜利者公开宣称放弃英国利益，忠于美国事业。“爱国者”们改变效忠对象，并非出于对英国文化习惯或社会信念的否定，而是他们要在经济上接过亲英派的衣钵，就必须在政治上做出符合利益的选择。

另外有人认为，美国从诞生之日起便是民主国家，这一事实使美国革命——包括革命中不可或缺的社会动荡——都变得不再必需。在他们眼中，有了民主，革命便失去了必要性。

鉴于当时的欧洲国家大多还实行着封建制度，这种说法的确有可取之处。在欧洲，从封建走向民主的确是个长期艰苦斗争的过程，民主政权往往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血腥革命，才摆脱王室，最终建立起来。如此看来，美国是幸运的。它从未有过封建制度，所以未经血腥的革命便实现了民主；而欧洲人为了打破根深蒂固的社会层级，不知流了多少鲜血。

从这种角度审视美国的权力结构相当有说服力，美国革命建国神话也由此被编织成一套核心信念。

其中一个重要的例子，是关于“美国为什么没有社会主义”的著名辩论。其隐含的假设是，如果公民们一开始就掌握了自己命运，那么由他们组成的国家根本不会存在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欧洲工人阶级多数曾是封建社会政治程序的客体，而美国工人则被认为是政治程序的主体。简而言之，美国没有国王，没有亲王，没有伯爵——所以你看，社会很容易取得平衡。

这种说法究竟对不对暂且不提。重要的是我们应当铭记，1776年后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最终成功给美国大地带来了解放，一个民主国家由此成功诞生。

然而，虽然殖民地的解放和美国的诞生都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开创性事件；虽然它们在其后两百年内对世界其他地区产生了辐射效果，但它们不代表美国经历了革命。人们顶多可以说，基于美国特殊的情况和发展道路，从未需要过一场革命。

从1776年到1783年，独立战争期间正是美国应当经历革命的时候，而这场革命没有发生。同样，《美国宪法》的通过以及1789年的首次全国选举，虽然把美国引上了通往成功的道路，都算不上是革命。

制宪和选举虽然给美国带来了一套稳定的政治制度，但事实证明这种体制在结构上相当保守。在一个经济与社会都充满活力的国家，这是个相当令人意外的结果。

1860年，南方各州纷纷宣告独立，并于次年组建邦联政府，引发了美国内战。蓄奴的支持者们将这场重大暴力冲突称作“第二次美国革命”。他们公开宣称要维护奴隶制这种“特别的制度”——显然，南方蓄奴州的目标在本质上是反动的，而不是革命的。

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美利坚合众国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国内革命的考验和洗礼。因此，虽然美国的政治结构在本质上真正符合民主精神，但与大部分工业化民主大国相比，它在许多方面显得更加笨拙而沉闷。美国的政治活力远不及其经济活力。不管其他民主国家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它们的优势在于民主政治结构能够与时俱进。

虽然美国人以传统为傲，但必须承认，时至今日，美国的政治结构已经非常过时，甚至称得上畸形。在划分选区时，政党为了争夺票源最大化而不公正地擅改选区，美国政治结构的严重扭曲可见一斑。“杰利蝾螈”（观察者网注：即gerrymandering，最初是由马萨诸塞州州长Elbridge Gerry的名字，及当时划分后的选区形状貌似蝾螈（salamander）两者结合而来）旨在精准地获取政治回报，往往导致行政区划面目全非，仿似癌变的肿瘤。另外，金钱也是一大毒瘤，对美国政治产生了扭曲作用。

原载于《波士顿公报》上关于“杰利蝾螈”的讽刺漫画

实事求是地说，美利坚合众国成立之初确实曾经是民主国家，但现在它越来越多地展现出封建政权的特点。时至今日，共和党和最高法院还在颂扬和维护国父们建立的政治结构，这是美国结构性落后的明显标志。

所有这些迹象表明，美国发生重大政治变革的时机可能已经成熟，在权力稳固的阶层看来，这场变革无异于革命。然而，无论你多么顽固地捍卫现状，有一点必须承认：在严峻的挑战面前，美国当前的政治体制无法做出回应，也无法达到人民对其成功的期许。

（作者独家供稿，观察者网杨晗轶译，翻页可阅读英文原文）